晚上11点。
阿托黛尔回到房间,这次没坐到床边,而是拉过餐椅,在莉娅的注视下落座。
“要睡会儿么?”她问。
莉娅摇头作答。
阿托黛尔便不再言语。
沉默自有其重量,应该任其自然沉淀。
她架起腿,侧头望向窗外。
月亮按既定的轨道移动,叶片在风的作用下摇摆。
“……是我不好。”过一会儿,莉娅包含歉意地说,“我不该……在还有别人在场的时候,说那些。”
“没有的事。”阿托黛尔条件反射地应道。
“之前和我提苏菲亚的时候,我还很高兴有谁在帮你,因为你一直是一个人。”莉娅说着,声音低下去,“那些话被她听见,她会不会觉得……我是对她不满?”
阿托黛尔摇头。
“我说你和谁一起洗澡,注意到对方和你洗澡会不会害羞……言外之意不就是……”
“苏菲亚离开,”阿托黛尔选择用最直接的方式回答,“是因为她察觉到自己成为我们之间的话题,而非因为你的话本身。”
“真的?”
“如果你在意她的感受,可以等她回来,亲口告诉她你的本意。”
“总觉得对她不起。”莉娅在床上轻轻叹了口气,“因为是我让你去洗澡的,到头来却对她话里有话。”
“用不着这样。”
阿托黛尔说着,起身来到床边,捏住莉娅露在被子外的手腕,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莉娅就势钻进她的怀里:“我只是害怕失去你。”
随之而来的静默中,阿托黛尔仿佛在思索,又仿佛终于找到准确的词语。
“我知道你一直和矮人生活。”她平静地说,“这让我缺失了你的童年,算不上一个称职的母亲。但‘母亲’——是我唯一且确定的身份。我的头脑没有矮人灵光,无法立刻读懂你内心的小情绪,但最终,我总会理解。我的职责,也是我的意愿,是给你一个可以安心生活的地方,看着你健康长大。这一点,从捡到你的那一刻起,就从未改变,以后也不会。”
“确定不是爷爷和你的约定?”
“他的遗言,是让我为了你好好生活。”
莉娅没再追问,从阿托黛尔胳膊间的空隙,望向窗外的天穹。
“小时候,村里的小伙伴们不愿和我玩,”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像是从哪里吹来的风,“他们说我腿脚不灵光,走路慢,更别说跑和跳了。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下河抓鱼,爬树抓虫……那时候,我经常对爷爷发脾气。每到这时,他都会融一些铁锭,给我做玩具。哪有人给女孩子做铁制玩具的,你说是不?”
阿托黛尔默然无语。
莉娅似乎也并不期待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爷爷用铁给我做小鸟,做小狗……那几年,他一直和谁保持着书信往来,只是那人从来没有回过信……之后的某一天,可能是他咳嗽得越来越重,让我去寄信的时候,他忽然停下动作,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有件事要告诉你。你不是我的亲孙女,自然也不姓休斯顿。’”
她停顿一下,仿佛在脑海仔细寻找那些字句原有的分量,然后一字一句地复述:“你总问我,为什么只有一个名。今天告诉你,你姓盖比伊。莉娅·盖比伊。你是阿托黛尔·盖比伊捡回来的,理应是她的女儿。”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莉娅说着,扬起头,从阿托黛尔的下颌往上看,“在我十二岁那年。一个陌生人的名字,从爷爷口中说出来,却成了我的姓氏——我不再仅仅是爷爷的莉娅,我还是盖比伊家的人。”
“这一切你都知道?”她随后问。
阿托黛尔点头。
“爷爷在信里……都说了什么?你从来都不回信。”
“最开始,”阿托黛尔快速地眨两下眼睛,“他说你是个吵闹的小麻烦,总在哭,希望我能早点把你接走。”
“后来,大概在你七八岁的时候,信里的说法变了。他说你像天赐的礼物,陪着他这个老头子。他写你如何长大:从襁褓里的哭声,到摇摇晃晃迈出第一步,再到开口说出第一个词。他说你最喜欢抓住他的胡子,把自己吊起来晃荡。”
“为此,他把胡子上的金属环取了下来,怕那些小刺划伤你的手指。”阿托黛尔像是在汇报一般总结,“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事。”
“还有呢?”莉娅追问,“在我的印象里,爷爷每年都给你写信,如果算上我在襁褓里的时候,足足有十七封。”
阿托黛尔默然回忆,窗外的虫声填补着这段空白。
再次开口时,声音依旧平静:
“他说他的身体日渐衰微,在睡觉时莫名惊醒。他写,如厕时见到了血。写,肺里黏着什么东西,像死掉的虫子,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说,他可能等不到你成人的那一天了。他求我,尽快去接你。”
莉娅更用力地缩进阿托黛尔怀里。
铅块似的云层开始聚集,徐徐遮蔽天际,积蓄已久的水汽以洪水的气势一泻千里。
雨幕之厚使得五米开外的景色模糊不清。
窗外的树木在狂风中晃动,发疯似的啪啦啪啦地上下抖动叶片。
两三只惊慌失措的小鸟撞进屋内避雨。
俄而,一道闪电撕破天际,炸雷紧随其后,震得窗棂簌簌发抖,仿佛世界正在眼前重构。
闪电再次亮起时,莉娅双手紧紧攥住阿托黛尔的胳膊,阿托黛尔遂将手掌放在她的发顶。
“那段时间你都在做什么?”莉娅像是驱散雷声一样开口,“收到爷爷信的时候。”
“杀魔物,接委托。”
“没有其他事情?”
阿托黛尔摇头,侧脸被窗外的闪电照亮。
“虽然有想过回信,但那不是我擅长的事。写什么也不知道,杀了多少魔物,还是接了什么委托?这些与他的信——信里实实在在地写着你如何被爱着——放在一起,让我无话可说。”
“已经说了很多。”莉娅捏一下阿托黛尔的胳膊,“你以前可不会一口气说这么多。”
“这证明我确实在改变。但需要向你澄清的是,这种改变并非源于和苏菲亚共浴。那是两件不同的事。”
“我没有那样想……”
“我的改变,”阿托黛尔微微收拢下颌,“大概是因为长廊里的优莉雅。”
“那是谁?”
“矮人没和你说么?”
莉娅茫然摇头。
阿托黛尔保持沉默。
两人静静相拥着,一边在雷雨声中侧耳倾听,一边等待苏菲亚归来,或梅恩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