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亚来到大厅的另一边。
说是出门探查,难道真要一间间搜过去?
她左右转头。
光线在此绝迹,任何有形之物都无法识别,连带自身的存在也开始模糊不清,眼前只横旦着一整片密不透风的黑色墙壁。
但并不感到害怕,莫如说黑暗让脑袋更加清醒,在这样的状态下,莉娅的话在耳边复现:
“你开始在意了,这种变化……却不是我引起的。”
苏菲亚蹲在地上长叹一声。
因我改变?
怎么可能。
那家伙石头一样的性格,洗个澡就能泡软?
而且我提醒过两遍,她自己要闯进来……你们母女俩聊得忘我,把我晾在一边,到头来又要怪我。
不过,为什么不和她一起洗澡呢?
苏菲亚捏住下颌,在黑暗中冥思苦索。
莉娅腿脚不便,进出浴缸肯定需要人抱持——在长廊时,不就一直抱着她么?
既然如此,帮忙清洗也该顺理成章。
她不也说过“同为女性”之类的话。
客观来看,莉娅一个人留在浴室,势必诸多不便,甚至只能坐在地上……
这两人看着亲近,偏偏洗澡分先后?
和我洗时,怎么就能直接进来?
苏菲亚想着想着,从意识的最深处,毫无征兆地蹦出一个短句:
她身上有伤疤。
刹那间,盘绕脑际的疑问噤声不语。
思考以层层递进开始,最终被灵感模样的东西一语道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真相突然显现。
理解阿托黛尔的行为后,苏菲亚转头瞅一眼来路。
说是一会儿就回去,其实也没必要回去。
卢西亚诺必定宿于这座宫殿的某间客房。
只要一间间找过去……
现在折返,无异于放过近在咫尺的机会。
倒不是因为回去会面对尴尬的氛围,也不是因为莉娅拐弯抹角的话,更不是料到阿托黛尔一定会站在她养女那边。
“就是……你能明白的吧?”
苏菲亚用旁观者的口吻,与自己对话。
和阿托黛尔合作到现在,不就是为了杀掉卢西亚诺吗?
我又不会真的跟她们去什么南方。
万一路上莉娅又吃起醋来,拐着弯子点我怎么办?
虽然阿托黛尔答应过要帮我……但能抓住机会的,终究只能是自己伸出的手臂。
苏菲亚一边站直身体,一边向估计有墙的那侧探去,中指率先抵住什么,接续将掌心贴上去,感受着墙壁竖直的平面。
墙体滑溜溜、凉冰冰。
作为堡主居住的宫殿的墙壁,温度未免过低;或许也只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四周漂浮的暗色粒子将视觉剥夺后,连同触觉的感知一并降低。
苏菲亚以墙为支点,在绝对的黑暗中一步步挪移。
双腿因长时间的蜷蹲而麻痹,莫名让她想到另一件事:
四肢被捆、悬挂在木架上的羊——每年冬天,小镇的人都会把羊拖出羊圈,剥皮切片用以取暖身体。
这个念头一起,苏菲亚就嗅到羊被宰杀时飙出的血腥,不是若有似无的气味,而是百分之百的腥气。
在这吞噬一切的黑暗里,眼睛失去作用,反倒将嗅觉暴露无余。
为了确认气味的真实性,苏菲亚深深吸一口气。
胃袋猛然缩紧。
血味不来自头脑呈现出的幻景,而附着于周围的空气,这让她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这里肯定发生过什么,黑暗里才会渗进暴力性的气息。
冷静。
苏菲亚向自己发出命令。
血腥味不一定指向死亡,也可能是创伤,或只是动物的血。
但无论怎样宽慰,血都是危险的信号。
她迅速将思绪拽到当下,谁敢在德雷克斯的宫殿里胡闹?
能想到的势力不过三类:德雷克斯、魔女审判团、猎人。
德雷克斯绝不会在自家宫殿做这种事情;审判团也不会,因为这里是王室的领地。
阿托黛尔……此刻大概与莉娅待在房中。
那么,剩下的还有谁?
卢西亚诺?
不。
苏菲亚当即否定这个念头。
卢西亚诺受邀出席婚礼,何必做出得罪于人的事?
唯一的可能……只剩那位与德雷克斯会面后,便再未现身的贵族。
况且他也与卢西亚诺有仇。
难不成见过德雷克斯后,直接去找卢西亚诺算账了?
可贵族不都是城府极深的伪君子,会有撕破脸皮、不管不顾的时候?
苏菲亚攥紧这个念头。
无论怎样,他的嫌疑始终最大。
是吧?
是的。
必须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倘若卢西亚诺真被结果——那再好不过;但若没有,亦能将查明的真相带给阿托黛尔。
仅仅惊慌失措地汇报闻到血腥,实在苍白无力。
她需要更确切的东西,一个事实,或一具尸体。
想到这里,苏菲亚在心中为自己打气,旋即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前迈进。
腿脚仍不听使唤。
尽管麻痹感已经褪去,却像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部件。
筋肉与神经失去默契。
意识下达前进,腿却纹丝不动。
黑暗无尽无休地延展开去,怕是要一路抵达世界的核心。
此行便是朝着地核迈进。
而一旦到达,势必再无法重返地表。
不,不能想这个。
得想点别的。
若放任思绪游弋,恐怖感只会变本加厉。
接着想烤肉和牛奶好了。
服务员将嗞嗞作响的烤肉端上木桌,转身去柜台取温好的牛奶。
苏菲亚幻想着,拖拽尚未完全臣服的双腿向前挪移。
途中没有一点声音。
这里仿佛是光线与声音被一同抹去的绝地。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眼睛始终无法适应黑暗?
为什么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就好像……被人从背后用力一推,猝不及防地坠入深不见底的洞穴。
而我,居然还想着独自朝洞穴的深处探去。
不,不行。
苏菲亚摇摇头,将意识从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拽回。
思绪必须停在安全的地方,停在送来牛奶之后。
之后?
是服务员的穿着。
他大概穿着一身黑衣黑裤,这样油渍不会显眼。
餐厅朝南的窗户很明亮,能一眼瞥见波光粼粼的海面。
白色的浪沫在阳光下闪烁,海鸥在沙滩上留下疏疏落落的脚印。
没有游客。
餐厅里也只有我一人。
没有别的客人。
灯火通明的空间,无声的海面,都只是为我一人而生的布景。
苏菲亚扶住墙壁,在浓稠的黑暗中向右拐弯。
远处慢慢现出一小团光亮,仿佛隔着好几层窗纱勉强透出的光点。
她朝光亮挪去。
脑海中虚构的海、安静的餐厅、黑衣服务生倏然消失无影。
罢了。
罢了。
她决定什么也不再想,想也无济于事,无非将时间拉长而已。
苏菲亚做几次深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路。
月光渐渐渗入视野,但还不足以辨清周围,只能看见前方有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轮廓,似乎靠墙而坐,又好像背对着她蹲在地上。
那人的头顶上方,就是一扇大敞四开的窗户。
这一瞬间,感官被重新激活。
她感到了冷。
闻到雨水味。
听见云层间隐隐滚动的闷雷。
苏菲亚刹住脚步,屏息凝视那团模糊的轮廓。
“喂?”
话一脱口便后悔。
在弥漫着血腥的黑暗里出声,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出去。
她半转身体,做好逃跑的准备。
正对面的人影随声起立,一刻不停地朝苏菲亚站立的方向靠近。
脚步声在地板上嘎吱作响,每一声都大得骇人,不像人类关节的屈伸,而像别的什么,现实中不存在的——然而此刻存在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