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尖锐的，撕裂的，从未体验过的剧痛，从每一寸陌生的神经末梢爆炸开来。
意识被从一片虚无的混沌中粗暴地拽出，砸进一个冰冷、黏腻、正在剧烈震荡的容器。肺部本能地痉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冷、腥甜、带着金属锈味的粘稠液体——
营养液？！不——！
恐慌先于理智全面爆发。埃德加·霍夫曼——他的思维，他的记忆，他三十岁人生积累的一切——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一片模糊的幽绿，刺痛眼球。上方，刺目的红光伴随着尖锐到非人的警报声疯狂闪烁，切割着这片狭小的空间。
窒息感如同铁钳箍紧喉咙。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哲学思考。他向上顶，用这具陌生躯体的全部力量去推搡上方的壁垒。触感冰冷、光滑，刻满了无法理解的繁复纹路。
“咔——嘎吱——”
沉重的盖板被掀开一道缝隙，更多冰冷的空气涌入，与液体混合，引发更剧烈的咳嗽和呕吐欲。他奋力将盖板彻底推开，铰链发出呻吟。
精疲力尽地，他从容器边缘翻出，重重摔落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咳！呕——”
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呕吐出大量淡绿色的粘稠液体，喉咙和鼻腔火辣辣地疼。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激起一层冷疙瘩。
我是埃德加·霍夫曼。人类学田野调查，认知科学理论推演，车祸，剧痛，然后……阿赖耶系统的协议签名。这里不是人格数据舱！
警报仍在嘶鸣，红光旋转，照亮了这个不大的空间。他喘息着，抬起头。
他身处一个巨大的、破损的石质平台中央。周围，并非想象中布满接口和线缆的先进实验室，而是一片……废墟。
高耸的穹顶多处破裂，露出外面阴沉、翻滚着铁锈色云层的天空。粗大得惊人的金属管道和锈蚀的齿轮装置从墙壁和地面破出，有些仍在缓慢运转，发出沉闷的“吭哧”声，喷出灼热的蒸汽。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铁锈、尘埃和某种奇异的、像是电离后的臭氧味道。
墙壁上，那些他刚才以为是装饰的纹路，在闪烁的红光下清晰可见——极其繁复，交织着几何线条与未知符号，一些凹槽内，竟有熔金般的微光在缓缓流动。
魔法符文？蒸汽朋克风格的机械？这诡异的融合让埃德加的大脑一片混乱。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撑在地面的手。
手指纤细，苍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皮下淡青色的血管。手腕柔韧，手臂线条虽然因为刚刚的爆发而紧绷，但仍能看出属于少女的柔美。湿透的白色长发黏在脸颊和脖颈上，冰凉刺骨。
视线艰难下移。
平坦的胸部，纤细的腰肢，线条流畅却蕴含着异常力量的腿……以及身体中央，那绝对不属于男性的、陌生的生理结构。
“不……”一个干涩、沙哑，却异常清脆悦耳，完全属于少女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
这不是他的声音！
他连滚爬爬地扑到最近一根断裂的金属柱旁，借着表面相对光滑的反光看去——
模糊的倒影里，是一张苍白、湿漉、惊惶失措的少女的脸。尖俏的下巴，线条优美的脖颈，以及一双……巨大得惊人的、正圆睁着的、瞳孔是熔炼黄金般颜色的眼睛。
埃德加·霍夫曼，三十岁，男性，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这个陌生的、诡异的、美丽非人的少女躯体。
阿赖耶系统……失败了？时空错乱？夺舍？无数荒诞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爆炸。
“哔啵——”
一声轻微的电流爆音从身旁传来。那座他爬出来的“石棺”——现在看清了，那是一个结合了石材、金属和内部复杂生物管道的维生装置——侧面，一块巴掌大的屏幕忽然亮起，显示出几行不断抖动的文字。
文字的结构他从未见过，但诡异的是，她瞬间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警告：主体生命体征不稳定】 【警告：灵质链接波动异常】 【编号：VII型-海因里希】 【状态：强制唤醒——容器完整性73%——灵能回路过载——危险——】
海因里希？这是这具身体的名字？
VII型？容器？灵能回路？
信息量巨大，但她捕捉到了更关键的东西——屏幕下方，有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磨蚀的徽标：环绕着齿轮的眼眸，下方是一行细小的英文——“Araya Project Beta-Site 07”。
阿赖耶计划！Beta-07号站点！
这里……居然与阿赖耶系统有关？！但不是他们参与的那个！这个徽标的设计风格，融合了这个世界诡异的科技树，但那核心的“眼眸”图案，她绝不会认错！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屏幕，获取更多信息。
“咔嗒……轰隆！”
远处，一声沉闷的巨响打断了他的动作，整个遗迹随之剧烈震动，天花板上簌簌落下灰尘和碎石。警报声变得更加凄厉尖锐。
有东西要来了！或者是这个地方要彻底塌了！
不能待在这里！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一切。她强迫这具名为“海因里希”的少女身体站起来。身体异常轻盈，力量感远超她原来的躯体，但协调性极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踉踉跄跄。
她环顾四周，选择了一个与巨响传来方向相反、看起来像是出口的破损廊道，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廊道内更加昏暗，只有墙壁上那些流动着微光的符文提供照明，空气混浊，满是尘埃和金属灼烧的气味。她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白色长发在身后飘动。
廊道尽头是一个相对完整的圆形大厅，损毁稍轻。大厅中央有一个凸起的平台，上面固定着一台被砸毁一半的终端设备，屏幕碎裂，键盘扭曲。但旁边，一本覆盖着灰尘、以某种金属和未知皮革订成的厚实日志，吸引了她的目光。
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深深的凹痕，像是曾被什么徽章占据。
鬼使神差地，她冲过去，抓起了那本日志。
“咚！！！”
又一声恐怖的撞击，这次近在咫尺！整个大厅剧烈摇晃，一侧墙壁轰然塌陷下半截，露出外面狰狞交错的大型管道和齿轮，蒸汽疯狂喷涌！
没有时间了！
她抱紧日志，想继续往前跑，却被脚下扭曲的金属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日志脱手飞出，摊开在某一页。
她挣扎着想爬起，目光却瞬间被摊开的那一页吸引。
页面上是手写的、凌厉而急促的字迹，同样是他看不懂却诡异能理解的文字。旁边还有潦草的素描图：一具少女的躯体解剖图，内部是精密无比的齿轮、发条、管道与闪烁着光芒的能量回路交织的结构，心腔位置，不是一个血肉心脏，而是一颗巨大、缓慢旋转、蕴含着恐怖能量的多面晶体。
图像的旁边，是巨大的标注：
【最终协议：海因里希】 【类别：第七代魔导自律人形（原型机）】 【状态：最终沉眠（指令待激活）】 【权限等级：Ω（最高禁忌）】 【警告：非授权激活可能导致不可预测的灵能灾难及现实结构崩解——最高评议会，末世历977年】
魔导自律人形……原型机……现实结构崩解……
埃德加的大脑嗡嗡作响，几乎无法处理这些疯狂的概念。她不是进入了虚拟世界……她是被塞进了一个异世界造物的身体里？一个被列为最高禁忌的、极度危险的……东西里？
阿赖耶系统到底做了什么？！
“轰——！！！”
头顶的穹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裂缝蔓延开来，更多的碎石和灰尘落下。整个遗迹正在加速崩溃。
她抓起日志，连滚带爬地冲向大厅另一端唯一的出口——一扇被某种巨力撕裂、半挂在铰链上的厚重金属门。
就在她即将冲出门扉的刹那——
【……链接稳定……尝试重新连接……】一个冰冷的、毫无任何情绪起伏的合成女声，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身份确认：海因里希VII型。权限认证：Ω。最终协议激活程序启动……1%……】
“什么？！”她失声惊呼，脚步一顿。
【检测到异常意识波动……扫描中……】
剧痛再次席卷而来，比刚才醒来时更加猛烈，仿佛有无数根针同时刺入大脑，强行翻阅着他的记忆，她的意识！
【识别：未知意识签名。命名：埃德加·霍夫曼。来源：陌生位面/已灭绝文明‘人类’。状态：非法寄生。】
【执行清除协议。】
“不——！！！”
黄金瞳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收缩。他抱住头颅，发出凄厉的尖叫，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一股冰冷、绝对理性的力量暴力剥离、碾碎！
虚拟永生？末日杰作？
原来她赌上的，根本不是什么新生。
而是闯入了一个早已注定的、属于别人的囚笼，并且，惊醒了看守。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自我认知即将被那冰冷的系统洪流彻底冲垮的瞬间——
她怀中，那本摊开的金属与皮革日志，因她剧烈的颤抖和碰撞，某一页上，忽地闪烁起一阵微弱的、却异常柔和的蓝色光晕。
一行被加密隐藏、字迹娟秀而疲惫的文字，仿佛等待了亿万年之久，悄然浮现于纸页之上，其含义直接涌入他濒临破碎的意识：
“致意外的旅居者：”
“若你读到此信息，说明‘上帝之轮’已因外力或既定程序启动，而我……大概率已归于尘土，与我们的文明一同深眠。”
“请原谅这粗暴的唤醒与占据。你并非误入此间，你是我……亦是‘他’……在绝望深渊尽头，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失败了。‘筛选者’降临，尘垓肆虐，同胞在猜忌与恐惧中自相残杀。阿赖耶非是飞升之翼，只是文明记忆的棺椁。所谓的‘伊甸园’，亦不过是让复制品在虚妄中幸福的骗局。”
“你是唯一的‘变量’。来自灾难尚未发生前的‘纯净样本’——埃德加·霍夫曼。这具海因里希身躯，是融合了禁忌‘尘垓技艺’与‘基准人’技术的最终兵器，亦是囚笼。它的原定‘驾驶员’——那个基于‘他’晚年疯狂意识复制的‘人格’——已被我强制清除，为你腾出‘位置’。”
“但系统核心，这‘上帝之轮’的自律单元，仍会恪守最初指令，视一切非‘海因里希’原生之意识为病毒，执行清除。”
“抵抗它！掌控它！利用它！这不是请求，是……来自文明灰烬的……遗愿。”
“活下去。然后……记住我们。或者，彻底忘记这沉重的负担。”
“——米迦 于终末计时前夜”
信息涌入的瞬间，脑海中的清除协议仿佛遇到了某种更高优先级的指令干扰，那碾压一切的剧痛和剥离感骤然减轻，但仍像跗骨之蛆般缠绕不去。
【警告：检测到未知优先级指令流……与核心指令冲突……重新评估异常意识……权限不足……申请上级单元裁决……无响应……进入自主裁决模式……】
冰冷的系统女声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杂音和矛盾。
海因里希（埃德加）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她的白发，黄金瞳因巨大的信息冲击而剧烈颤抖，倒映着周围不断崩落的废墟景象。
复制品？末日兵器？遗愿？
“他”？晚年的“他”？发起那些计划？死于……尘垓病？而我……是谁？一个被用作替代品的、来自过去的幽灵？
亿万年的沉睡？文明的墓碑？米迦……阿赖耶的创始人……最后的举措？
所有的认知被彻底颠覆、粉碎。她不是获得了新生，她甚至不是一件被正常启动的武器。
她是一件被偷换核心的弑神之器，一个被塞进最终兵器的、来自过去的孤魂，在旧日主人的坟场上，顶着系统原主的抹杀指令和创造者留下的矛盾遗言，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远处的崩塌声越来越近，蒸汽混合着尘埃从裂缝中汹涌灌入。
脑海中的系统杂音仍在持续，清除协议的威胁并未解除，只是暂时被拖延。
她咬紧牙关，攥紧了那本如今变得沉重无比的日志，目光扫过前方撕裂的大门和门外未知的、弥漫着蒸汽与诡异微光的昏暗世界。
没有退路。
她猛地冲了出去，跃入那片弥漫着未知与危险的废墟尘埃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