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艾恩·希德(Aen Sidhe)以一种不同于外界的方式流淌。没有日升月落,只有母亲树(the Mother Tree)光辉韵律性的明暗变化,构成了精灵们独特的作息节律。转眼间,海因里希已在这座精灵村落度过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是认知被不断颠覆与重塑的一个月。
在莉亚拉热情且耐心的教导下,海因里希的精灵语水平飞速提升。她脑内的系统虽然依旧充满敌意,但其强大的信息处理和学习能力在语言 acquisition 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基础语法模型构建完成……词汇库持续扩展……当前交流流畅度评估:75%……】冰冷的提示音偶尔会伴随着细微的刺痛响起,提醒着她体内另一个存在的监视。
她已能进行日常对话,虽然用词有时仍显古怪生硬,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逻辑感,但理解他人的意思已基本无障碍。
她住在“初生之庭”(Cradle Grove)外围的一间小巧树屋里。这树屋由活木自然生长而成,内部简洁却舒适,铺着柔软的光苔,有一张藤蔓编织的吊床和一些简单的木质器皿。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初生之庭的核心区域——那是一片被更加浓郁光辉笼罩的禁地,寻常精灵不得随意靠近。
正如她最初的猜想,所谓“初生之庭”,正是精灵“诞生”的地方。并非男女结合的自然繁衍,而是母亲树通过某种方式“孕育”出新个体。她曾小心翼翼地向莉亚拉求证。
“我们都是从生命之泉(Well of Life)的辉光中,由母亲树最纯净的源血(Source-Blood)凝聚而成的呀!”
莉亚拉当时一脸理所当然,碧绿的眼眸中充满了对生命奇迹的赞叹,
“母亲树会根据族群的需要,决定新孩子的数量和特质。
看那边——”
她指着庭院深处那些如同巨大花苞般、散发着柔和脉动光辉的“育婴荚”(Nurturing Pods),“里面就有即将完成孕育的新兄弟姐妹哦!”
海因里希沉默地看着那些“育婴荚”,心中那份关于“基因培养舱”的猜想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这绝非什么魔法奇迹,而是高度发达的生物技术。母亲树“盖亚”,就是一个巨型的生物工厂。
日常的生活平静而忙碌。精灵们各司其职。巡林者负责警戒和探索周边,尤其是监视铁锈密的动向;工匠们利用森林材料制作武器、工具和艺术品;吟唱者通过特殊的歌谣与母亲树共鸣,似乎能调节森林的能量场,促进植物生长,偶尔也参与对“锈蚀症”(Blight-Rot)的遏制;还有学者负责记录历史、解读母亲树偶尔传来的模糊“启示”。
海因里希试图融入。她帮忙整理发光的苔藓,学习辨认可食用的发光菌类和清甜的树汁,甚至尝试用柔软的藤蔓进行编织——结果她的手远不如她的思维灵巧,编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引得莉亚拉咯咯直笑。
她观察着一切。她看到精灵们对母亲树发自内心的热爱与依赖,那种情感真挚而纯粹。她也看到那份依赖背后的脆弱。
源血确实越来越稀少,每次有巡林者受伤归来,使用的源血剂量都被严格限制,往往只能勉强稳住伤势。抑制锈蚀症蔓延所需的源血更是捉襟见肘,只能优先保护最重要的粮食作物和母亲树自身的根系。
一种无声的焦虑在宁静的表象下蔓延。精灵们的笑容背后,总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虑。
伊瑟拉·逐影(Ithela Shadowdancer)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这位英气逼人的女巡林者负责“看管”她,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出现在不远处,擦拭她的长弓,或是用那双淡银色的锐利眼睛观察着海因里希的一举一动。她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只言片语。
“不要靠近边界。” “那是禁地。” “跟上。”
海因里希能感觉到伊瑟拉深深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并非针对她个人,而是针对她所代表的“未知”和“危险”。伊瑟拉是森林最忠诚的守护者,任何潜在威胁都会被她置于放大镜下审视。
然而,与奥伯龙长老(Elder Oberon)的几次简短谈话,却让海因里希感到了另一种更深沉的复杂态度。
长老偶尔会邀请她到母亲树气根形成的平台上,品一种散发着宁静气息的花露(Bloom-Dew),询问她一些关于“过去”的模糊感受,或者对她学习精灵语的进度表示赞许。他的问题总是看似随意,却往往触及核心。
“海因里希,你是否曾在那些钢铁的梦境中,见过……永恒的绿色?”一次,他望着铁锈密林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问。
海因里希心中凛然,谨慎回答:“记忆……破碎如镜。只有……冰冷的碎片,和无尽的……沉寂。”她避开了实质内容。
长老并未追问,只是缓缓道:“冰冷与沉寂……或许那正是‘旧世’终结的挽歌。而生命,无论多么艰难,总会寻找到新的出路,就像母亲树穿透废墟,扎根于此。”
他的话语中带着鼓励,却也像是在坚定他自己的信念。
海因里希逐渐意识到,奥伯龙长老可能比她想象的知道得更多。他或许不完全清楚母亲树是前文明的造物,但他一定感知到了森林与废墟之间深刻的联系,以及海因里希身上与之同源却相斥的特质。他对她的容忍和观察,似乎带着一种深层次的考量——或许,他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种应对当前困境的……可能性?哪怕这可能性极其危险。
这种猜测在一个傍晚得到了部分印证。
那天,一支巡林者小队带回了坏消息。铁锈密林的边缘又向前推进了数十米,一种新的、更具攻击性的铁骸兽(Iron-Hide Beast)出现了,它们似乎对源血的气息格外敏感。两名巡林者受了伤,其中一人伤势严重,整条手臂覆盖着可怕的金属锈斑,并且不断向躯干蔓延,普通的源血治疗效果甚微。
村落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受伤精灵被紧急送往靠近母亲树根系的地方接受治疗,奥伯龙长老和几位年长的吟唱者围在他身边,持续吟唱着,消耗着宝贵的源血,试图驱散那诡异的锈蚀。
海因里希和莉亚拉站在外围,能听到伤者痛苦的呻吟和长老们凝重低沉的吟唱声。
“要是……要是源血能再多一点就好了……”莉亚拉握紧了拳头,眼中含着泪水,低声呢喃,“母亲树的力量……也在被锈林吞噬……”
海因里希沉默地看着。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伤口上缠绕的锈蚀能量,与她体内“尘垓技艺”产生的能量波动,以及母亲树源血中的那股微弱波动,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的不同表现形态!
锈蚀是狂暴失控的污染,源血是被勉强净化压制后的形态,而她体内的,则是高度浓缩、被系统约束用于驱动的武器化能量。
治疗的吟唱持续了很久,效果似乎并不理想。那位受伤的精灵气息越来越微弱。
就在这时,奥伯龙长老抬起头,目光穿越人群,竟然落在了海因里希身上。他的眼神复杂无比,充满了挣扎、犹豫,最后化为一种孤注一掷的决断。
他对着海因里希,用缓慢而清晰的声音说道:“海因里希,迷途的星星。你承载着‘旧世’的刻印,那与侵蚀卡尔的锈蚀同源。告诉我,在你的破碎记忆里,是否有……应对这种‘冰冷之毒’的知识?哪怕只是一丝碎片?”
此言一出,周围所有的精灵都震惊地看向海因里希!包括一直沉默的伊瑟拉,她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弓。
莉亚拉也惊讶地捂住了嘴。
长老竟然向这个来历不明的异乡人求助?向一个身上带着与锈蚀同源气息的存在求助?
海因里希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瞬间明白了奥伯龙长老的意图。他在赌!赌她这个“旧世”来客,或许掌握着比他们更了解这种能量本质的知识,哪怕只是片段!
她能说什么?说她体内的系统正在不断分析这种能量,并且将其定义为可驱动兵器的“尘垓技艺”?说她怀疑源血本身就是一种半成品解药?
不!绝不能!
但看着那位奄奄一息的精灵,感受着周围精灵们眼中突然燃起的、混合着怀疑和最后希望的光芒,她知道,完全拒绝不仅会断送这条生命,也可能彻底断送自己刚刚建立的、脆弱的信任。
她深吸一口气,在脑中飞速权衡。系统数据库里或许有关于尘垓能量基础性质的分析,但肯定没有针对这个世界的、具体的净化方案。她必须给出一个模糊但指向正确的方向,既能展示价值,又不暴露核心秘密。
她走上前几步,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来到伤者附近。她强忍着因靠近大量源血和治疗能量而产生的排异不适感,仔细观察着那不断蔓延的锈斑。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奥伯龙长老,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说道:“记忆……破碎。没有……具体的方法。”
精灵们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但海因里希话锋一转,继续道:“但是……感觉……这种‘冰冷’(她指着锈斑),和……‘生命’(她指向正在使用的源血),本质……同源。像水……与冰。”
她停顿了一下,努力组织着生硬的精灵语词汇:“强行……用‘生命’对抗‘冰冷’……可能……消耗巨大。或许……需要……不是对抗。是……引导?转化?像……吟唱者……引导森林之光?”
她的话语含糊不清,充满了不确定的猜测。但这番基于能量本质同源性的比喻,却让奥伯龙长老和几位年长的吟唱者浑身一震!
他们一直试图用母亲树的生命能量去净化、驱散锈蚀,这确实消耗巨大且效果日渐式微。而海因里希提出的“同源”、“引导”、“转化”,仿佛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全新的、从未想过的窗户!
一位年长吟唱者若有所思:“难道……我们一直以来的方法……错了?这不是净化污秽,而是……安抚狂躁的能量?”
奥伯龙长老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立刻对吟唱者们说道:“改变吟唱频率!尝试共鸣,而非驱散!模仿母亲树转化源血时的波动!”
吟唱者们虽然疑惑,但还是依言尝试。他们的歌谣发生了变化,从原本充满排斥和净化意味的旋律,转变为一种更柔和、试图去理解和融入的共鸣之音。
奇迹发生了。
那蔓延的锈斑虽然并未立刻消退,但其蔓延的速度明显减缓了!伤者痛苦的呻吟也减弱了一些!
有效!虽然只是微小的改变,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希望!
所有精灵看向海因里希的目光瞬间变了。之前的怀疑和警惕依然存在,但其中掺杂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微弱的……感激?
伊瑟拉紧握弓身的手微微松开,看着海因里希的眼神极其复杂。
莉亚拉则激动地抓住了海因里希的手:“海因里希!你做到了!”
海因里希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她赌对了。她提供的只是一个方向,具体的实现仍然需要精灵们自己去探索。这既展示了她的价值,又没有暴露任何不该暴露的东西。
奥伯龙长老深深地看着海因里希,那目光仿佛要重新审视她的一切。
“迷途的星星……”他缓缓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你带来的,或许不仅是过去的尘埃……还有未来的微光。”
然而,海因里希却敏锐地捕捉到,在长老那充满希望的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是一丝更深的忧虑——一种意识到了某种根本性真相可能被颠覆的恐惧。
她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她成功引起了更大的注意,也卷入了精灵一族生存斗争的核心漩涡。有限的庇护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她展示了价值,但也将自己置于了更明亮的灯光下,无论是精灵们期待的目光,还是体内那冰冷系统更加警惕的监视。
接下来的路,必须更加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