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近时,鸦羽朔下了车。车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引擎随即发出一阵疲惫的轰鸣,载着司机逃也似的驶入渐浓的灰暗。
朔站在原地,猛吸了一口指尖夹着的半截香烟。灼热的烟雾带着刺痛感直窜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他盯着远去的汽车无缘由的唾骂一声,随手将烟蒂弹飞,随后又熟练地从袖口抽出了一支新烟架在耳廓上。
梅雨季的杉暮泽汽车站像座浸泡在墨汁里的孤岛,潮湿的雾气裹着腐叶的腥味,将远处山峦晕染成模糊的剪影。
雾气深处,隐约可见几点更深的墨影在盘旋、沉降,那是归巢的黑鸦,它们的轮廓在湿重的空气里时隐时现,如同不散的幽魂。
朔拖着行李箱踩踏在泥泞的马路上,雨后的气息,并不是特别清新,好似夹杂了一些奇怪的烟熏味儿,似乎比烟味还要深厚许多,却没那么浓郁。
目光扫过空旷的道路,一层稀薄的雾气弥漫着,似乎并不受雨季的影响,只是被冲淡了些许,好似在强调雾的合理性。
对面的站牌上挂着雾隐十三站的标志——那里好像有着什么?
只见漆黑一片的阴影处,悬着一抹诡谲的紫色光斑,鸦羽有些诧异,他瞳孔微缩,脊背有些发凉。
“喂喂喂!”
他试图用熟悉的调侃驱散寒意,“这可是绝妙的恐怖影片的取景地啊!貌似我应该作为一个主角或导演……”
鸦羽简单吐槽了一句,左手下意识握紧,阴影中的紫斑陡然收缩。
他好奇地向前探去,随着视野的逐渐清晰——像一只黑色的猫,她凝视着自己。
“喵呜——”
鸦羽试探着叫了一声。
阴影中的‘黑猫’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被呛到般的轻咳,一声喑哑的烟嗓从黑团中传来。
“新来的?”
鸦羽凝神望去,女孩坐在阴影处,像一块被遗落的墨玉。
“原来是一只‘猫娘’呀!”鸦羽笑着调侃了一句。
“回去吧!”黑色的“猫娘”坐起身来,迅速整理了一下头发,将那颗紫色的右眼重新遮了起来,露出如蓝宝石般的左眼,将身前的黑色礼帽重新戴在了头上,帽檐投下的阴影几乎吞噬她小巧的下颌与粉嫩的唇线。她左手随意地向身侧阴影中一探,随即勾起一柄缀满灰色翎羽的的长物,那长物在阴影中几乎无法察觉,似乎连雨水都未引起丝毫反光,呈现出一种沉重而喑哑的质感。
鸦羽并没有听从这位“猫娘”的建议,他仍在缓步接近,边走边从袖口中掏着什么,直到站在女孩的面前。
她静立如夜之剪影:一袭复古黑塔夫绸长裙,流淌着厚重的哑光。 精致的蕾丝花纹——如冻结的黑色霜花——点缀着衣领、袖口与裙裾,寒光凛冽。抹胸上方的方型领口,锁着一枚沉入肌肤的指环状蓝宝石,幽芒似狱火冰封。圆顶黑礼帽下,冰雕的脸庞淬着紫罗兰与冰蓝的异色漩涡。腰间窄细的皮革束带,黄铜搭扣冷光刺目,形似刑具,又如钥柄。
身形纤细,却不失沉稳,面容白皙似雪,冷艳如霜。俨然一副贵族大小姐的模样。
“抽烟吗?”鸦羽递烟,视线扫过她手中浓黑翎羽密覆的伞柄——活物皮毛般的质感。
“回去吧!”她重复道,踢开脚边一个烧焦的猫形木偶,木偶随着站台的阶梯滚落至水中,炭屑飘向空中与薄雾融为一体。
墨般的静默弥漫开来。
“这里的雾,”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依旧,“会把外来者的影子,染成黑色。”
“谢谢你的担心,将墨泼在影子中,是影子更深了,还是墨更浓了?”
鸦羽嬉笑着反问。
女孩明显愣了一下,她伸出手摩挲了一下
胸口蔚蓝色的环状宝石。
片刻后,她抬起头看着鸦羽,眼神中流露着一种复杂的情感。
“走吧!”她起身,无视鸦羽僵在原地的手,挥动着左手中的伞,伞身瞬间撑起一片黑色天暮,犹如翼展的巨鸟。
“影视剧中的大小姐一般都会抽烟的吧!”
鸦羽尴尬的笑了笑,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
少女没有回话,她侧眸扫过鸦羽,冰蓝色瞳孔与一丝紫芒在伞沿阴影下,弥散出深邃的光。
心悸!
朔的目光有些涣散,片刻之后,他自嘲地挠了挠头,“好吧!这并不好笑。”并迅速拖着行李箱跟上。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地加快鼓动。路旁散落的符纸、焦黑的炭块、辨不清种类的动物白骨、纠结成团的毛发、枯枝上沉默的黑鸦……视野所及的一切都透着诡谲。他并非没有察觉,然而脸上毫无波澜。是早已习惯麻木了?还是刻意压制?
“我叫鸦羽朔,你叫什么名字呢?话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是与朋友玩捉迷藏,还是来做故事的女主角?天色已经很晚了,要小心饿狼和色鬼呀!还有为什么这里雾气这么大?是这里的人都爱发脾气吗?火大容易伤身啊!而且……”
少女始终沉默,如同一尊行走的黑色雕像。她无声地引领着迷途的旅人,步入愈发浓重的迷雾深处。那柄灰色的翎羽伞稳稳持在她左手中,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羽毛的尖端在雾气里吞吐着潮湿的微光,却凝成水滴从羽毛尖端落下。
鸦羽的后颈汗毛根根倒竖,仿佛有一块冰冷的铁砧猛地压上他的脊柱,他屏住呼吸,试图在少女察觉前稳住心神,然而指端泄露了他的惊悸——左手又开始不受控制的抽动起来。
车站并不大,却是唯一展现人类存在过的标志,迷雾的深处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小径,这里鲜有人经过,只有两条细长的,被雨水冲开的石子路。
少女在上面缓步行走着,他注意到,他们每走过一处,便会留下脚印,但前面的路径却并没有。
“你来车站的时候走的不是这条路吧?”
鸦羽眉头凝重,缓缓开口。
“这不是进村子的唯一路径,但相对好走些。”少女的声音不带一丝的感情,让人无法判断她的表情。
“我还以为你会说,刚刚下了场雨呢!”
鸦羽试探着询问。
“呵呵!”少女突然轻笑了一下,像隐于夜色的郊狼。
“果然轻纱之下是绝美的娇颜。”鸦羽轻叹了一声,左手不自觉的开始摆弄袖中的烟盒。“我想村庄的人都会如同小姐一样善良吧!”
少女轻掩面颊,步伐加快了许多。
“哎!等……等……我!”
一阵清脆急促的铃铛声响起,朔猛然回头,除了笼罩的脚别的迷雾之外,僻静的林间传来的偶尔鸦鸣,似乎在强调刚刚铃声的幻响。
朔伸手擦去额头的虚汗,轻笑了一下,内心仍有些许忐忑,他调整步伐迅速跟上。
不多时就看到了尽头处的光亮,那里略有些破败的小路旁立着唯一一杆路灯,路灯旁有些简陋的铁牌子上写着杉暮泽三个大字。
果然,这一切都不是梦!
他曾无数次梦见自己仍站在杉木下的树洞旁,亲眼目睹被黑猫撕咬,被老鼠吃掉或被村民火祭的画面,然而此刻站在这里,朔却莫名的有些恍惚。
灯光的阴影处,仿佛潜藏着一抹不协调,随着逐渐的接近,却愈发显得的格格不入,倒不是说黑影的奇怪,而是画面感的突兀。
黑影像是突然镶嵌在灯光之下,从这里看不到它的影子,再走近些,可以看到它的轮廓了。
那是一只黑色的猫,它蹲守在“杉暮泽”下,眼睛死死盯着鸦羽,昏黄的灯光照在它的身上,像是被其吸收了一般——没有反射源,可它的眼睛,它的眼睛分明有一种奇诡的深邃的光,在灯光的对照下,幻视出一抹紫色,朔回过头看了一眼少女,对方的神色如此平静,仿佛真的是踏向了回乡的路。
然而,记忆的闪回,让他再一次听到了那阵铃声,是在相似的森林边缘,黑猫像是看向玩具一般的戏谑……
“你……看到了吗?”
鸦羽声音有些颤抖。
少女侧过脸看向身后,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玩味的笑。
“只是影子罢了!”
鸦羽感到了一丝诧异,他将少女推开,迅速走向前去,等到凑近后,黑猫却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漆黑的动物毛发。
朔的心中有些颤栗,他对那只黑猫有些印象,尤其是那双幽紫的眼睛。
他在路灯下,在潮湿的草丛里,开始寻找起来,他无法承认那个幻觉,却也无法阻止自己不去回忆那十年前的意外。
左手拇指处的神经似乎又开始疼痛起来,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抠弄,却偏被袖子中的烟盒阻碍,他抖动着双手将烟盒抛出,用手使劲的抓挠那股麻痹神经的幻痛。
那年我七岁,如往常一般,我带着玩伴
去林间的树洞中喂养那只猫。
可是突然从树林中钻出了一个少女,她右手上有一处新鲜的两齿状的咬痕,手腕处晃着一条丝线编制而成的、颜色刺目的红线圈。
我很确信我见过她,在我经过这条路的时候,她似乎就在身后,远远的跟着。
她浑身布满泥土与擦伤,神情无比混乱, 却癫狂地扑向我,狠狠的咬在了我的左手上,牙齿渗入皮肉鲜血流了出来。
直到现在我都想不起她是谁,只是时常会在空无一物的左手上,感受到那仿佛清晰印着的两行牙印。
少女走上前来,拨开漆黑的毛发,捡起一枚银色的铃铛,她看着朔露出了一抹诡异的微笑,缓缓开口:“十年了,你终于回来了。”
鸦羽并未听清,可当他回头看向少女时,昏黄的灯光照在少女的脸上——朔的心脏猛然一缩——那面容竟像极了曾经和我一起喂养猫咪那个女孩,她们有着相同的蓝色眼睛。
琉璃!?他在嘴角轻轻呢喃,可是理智告诉他,眼前的少女并不是。
“你到底是谁?”鸦羽神情凝重的看向少女。
她并未回答,而是走下了这段镶嵌着少量炭屑的石子路。
“到了!现在是晚上七点钟,记得八点之后不要在街上行走……”女孩说完就向岔路口走去。
鸦羽凝视着少女的背影,眼中的疑惑像晕不开的墨迹,不断侵蚀着他的心神——那里明明通向树林!
“什么意思?”
他想要询问,可对方却无意回答,只是缓缓向前走着。
鸦羽也不再执着,他再次询问了少女的名字。
“喂,我叫鸦羽朔,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夜!”女孩说完就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哎,真是奇怪的少女,奇怪的村庄啊!”他感叹了一声后,就拨通了电话!
“莲见阿姨!我到村口小道了,该往哪边走呢?”
……
杂树林的风带着咸腥,卷着几片枯叶擦过碑顶——那里藏着两座矮坟,碑石被风雨啃得发白,像两张沉默的嘴。
夜缓缓走上前去,浓重的神色从她眉眼间淡了稍许,凝出一抹温柔的微笑。
她蹲下身,将手中的花束轻轻放在碑前。碑上的字被苔藓遮了大半,“母——千羽穗”和“女——月见萤”的刻痕里积着黑泥,像凝固的泪。手指抚过“萤”字时,她的指甲掐进泥里,带出几星湿土,落在蓝桔梗的花瓣上,像溅了点血。
“今天份的节目,”她对着死寂的坟墓低语,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轻快,“不再是枯燥的倾述,而是——”
她晃动手中的物品,冷冽清脆的铃声贯彻森林,带来丝丝的阴寒,她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如同将要突破禁锢的魂魄。
她明白这不是村民口中招阴的花的作用,也不是手中所谓诅咒的铃,更不是山谷间浓稠的沼泽。而是一种蚀入骨髓的喜悦,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她不断的摇晃着手中的铃铛,如同镇魂曲一般,让她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安宁。
她不再言语,而是放肆的大笑。
随着铃声和笑声的不断震颤,山谷间悠悠传来了回响,仿佛在回应她的期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当八点的提示音响起时,林间的狼嚎和镇子中的犬吠,以及街道若隐若现的哭声形成了诡异的奏鸣曲。
她明白,时机已经来临。
今夜恰是满月,“宠物们”也该去狩猎了。
她冷笑一声,随即隐入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