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息回到了所谓的家。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旧门,一股陈腐饭菜与廉价清洁剂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这味道他闻了多年,早已刻入骨髓。舅舅坐在褪色的塑料餐桌旁看报纸,听到动静,眼皮懒懒一掀,又迅速垂了下去,仿佛多看他一秒都嫌费劲。舅妈在厨房背对着他,水龙头哗哗作响,掩盖了一切可能发生的对话。
储藏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狭小空间里堆放的杂物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将他吞没。这就是他的世界,一个被挤压在家庭缝隙中的、不被需要的存在。
他沉默地放下几乎空着的书包,动作间,肋骨和手臂的固定绷带下的旧伤仍在隐隐作痛。那场从天台坠落的“意外”像一道狰狞的烙印,刻在他的身体和所有人的记忆里,成为一个被定性的、不容置疑的结局。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那场坠落中彻底碎裂了。比如他对这个世界的全盘接受。
晚饭时,餐桌上依旧沉默。唯一的声响是筷子碰触碗盘的叮当,和表弟吸溜汤羹的吧嗒声。一盘炒青菜,一小碟咸菜,还有昨晚剩下的、热了又热的几块红烧肉,大部分都落在了表弟和舅舅碗里。陆明息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白饭和几根青菜。
舅妈突然夹起一块肥肉较多的肉,犹豫了一下,放到了他的碗沿上,语气是一种刻意放轻却又难掩生硬的东西:“多吃点,伤还没好利索。”
那块油光发亮的肉突兀地躺在他的米饭旁。
陆明息没有抬头,也没有动筷。他的目光落在舅妈那双略显粗糙的手上——就在刚才,那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甚至能捕捉到她飞快地瞥了舅舅一眼,那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的不安,像是完成了一个规定动作,却又担心自己演得不够自然。
舅舅干咳一声,报纸抖得哗啦响:“给你就吃,愣着干什么。”
表弟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偷笑,被舅妈在桌下轻轻踢了一脚,立刻收敛了表情,埋头猛吃。
这一切,细微的颤抖,交换的眼神,刻意的不自然,都像慢镜头一样在陆明息眼前放大、分解。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所有恶意和伪善的少年,他体内仿佛睁开了一只冰冷的、观察者的眼睛。
他默默地吃掉了那块肉,油腻得让他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什么也没说。
夜里,他躺在狭窄的板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裂纹。月光透过门缝,在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细线。他没有再试图去寻找镜子,但那面医院的镜子,以及镜中那个金发少女的身影,却时常在他脑海中浮现,尤其是在他感受到那种强烈的“表演”痕迹时。
那双熔金般的眼睛,似乎总能穿透表象,直视那背后精心编排的剧本。
第二天,他回到了学校。
踏进校门的那一刻,各种目光便黏了上来。好奇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仿佛等待好戏开场的兴奋。他低着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视线如同实质般扫过他的伤处,他的旧书包,他洗得发白的衣领。
课间,以张伟为首的那几个人果然又围了上来。张伟是他班上的体育生,个头高大,是之前欺凌他的主力。
“哟,跳楼英雄回来了?”张伟一只脚踩在陆明息旁边的空凳子上,身体前倾,脸上是惯常的、充满恶意的嘲弄,“命挺硬啊,没摔成肉饼?”
周围的几个跟班发出哄笑。
以前的陆明息会恐惧地缩起肩膀,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缝里。但现在,他只是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张伟。
他发现,张伟虽然语气凶狠,眼神却在闪烁,并不敢真正与他对视太久。那踩在凳子上的腿,肌肉绷得很紧,似乎随时准备收回。而且,张伟的嘲弄听起来流利,却缺乏一种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恶毒,更像是在背诵一段熟悉的台词。
“怎么?摔哑巴了?”另一个跟班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陆明息的身体晃了晃,伤处被牵扯,疼痛让他皱了下眉。但他依旧沉默,目光从张伟脸上,缓缓扫过其他几个人。他注意到,其中一个矮个子男生,在推搡他之后,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嘴角微微向下撇,那不是一个享受欺凌的表情,反而更像是一丝……愧疚或不适?但这表情消失得极快,立刻被更夸张的凶恶所取代。
“看什么看!”张伟似乎被他的平静激怒了,或者说,被他这种“不配合”的反应打乱了节奏,声音拔高了些许,“找死是不是!”
就在这时,陆明息做了一件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极其轻微地,对着那个刚刚流露出些许不适神情的矮个子男生,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甚至没有任何友好的意味,更像是一种冰冷的、了然的示意。
矮个子男生猛地一愣,脸上的凶恶表情瞬间僵住,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慌乱,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张伟也察觉到了这瞬间的凝滞,他有些恼火地瞪了那个矮个子一眼,似乎不满他的“演出”失误。为了挽回气氛,张伟一把抢过陆明息桌上的铅笔盒,狠狠摔在地上。
塑料铅笔盒裂开,几支笔滚落一地。
“废物东西!”张伟骂骂咧咧地带着人走了,背影显得有些仓促,仿佛急于离开现场。
陆明息慢慢地蹲下身,一根一根地捡起自己的笔。他的手指拂过冰冷的地面,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
刚才那一瞬间的慌乱和凝滞,被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不是意外,那是漏洞。是他们精心扮演的恶毒面具上,一道细微的裂痕。
放学后,他独自一人绕到教学楼后那处僻静的废旧自行车棚。这里几乎不会有人来,是他偶尔能喘口气的地方。棚顶破旧,漏下几缕夕阳的光斑,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影子。
他靠在锈迹斑斑的铁架上,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和一支短铅笔。他翻开本子,在新的一页上,迟疑地写下今天的日期。
然后,他停顿了很久。
如何记录?记录什么?
他最终没有写任何具体的人名或事件,只是用极其简略、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符号和词语,勾勒出几个场景。
“肉。手抖。瞥视。”
“张。声高。腿紧。”
“李。后退。慌。”
“铅笔盒。摔。急走。”
每一个符号和词语背后,都是一个冰冷的观察,一个被他捕捉到的表演漏洞。书写的过程,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他不再是那个承受痛苦的受害者,而是一个藏在暗处的记录者,冷静地审视着这场围绕他展开的盛大戏剧。
合上本子,他抬起头,望着那些从棚顶漏洞射下的光柱,灰尘在光中飞舞。世界依旧喧嚣而冷漠,但他心中那片绝对的黑暗里,似乎真的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别处的光。那光冰冷而锐利,并不温暖,却足以让他看清一些曾经被绝望掩盖的东西。
他并不知道这束光会引他向何方,也不知道窥见真相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他只是本能地抓住它,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
而这根浮木的另一端,似乎连接着镜中那个金发少女沉静而炽烈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