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音乐教室位于教学楼最西侧的尽头,常年废弃,门上的锁早已锈蚀,但鲜有人至。据说那里音响效果诡异,偶尔夜半会有不成调的钢琴声自行响起。对于寻常学生,那是带着恐怖故事色彩的禁地。但对于陆明息而言,那里却像是一个被无形屏障保护起来的孤岛。
他清晰地记得,那是某个周三的下午,天空阴沉得像是要滴下灰墨。张伟那伙人将他堵在厕所与楼梯间的拐角,污言秽语和推搡如同例行公事。就在其中一人试图将他往楼梯下推搡的瞬间,远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走了调的钢琴单音,叮——如同一个错误的信号。
张伟的动作猛地顿住,他侧耳听了听,虽然那声音微不可闻,但他脸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近乎本能的忌惮。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推搡的动作变成了不耐烦的拉扯。“妈的,这破地方真晦气,”他嘟囔着,朝同伙使了个眼色,“今天算了,便宜这废物了。”
那次经历像一颗种子,埋进了陆明息日益敏锐的观察中。他开始留意更多。他发现,所有的欺凌事件,无论多么激烈,总会巧妙地避开周三的整个下午,仿佛那个时间段被某种无形的规则从他们的“剧本”里抹去了。他们也从不踏入旧音乐教室方圆五十米的范围,即便追打,也会在接近那片区域时下意识地绕开或停止。
这些“规律”和“边界”像地图上隐形的经纬线,勾勒出这个虚假世界的运行规则。它们的存在,比直接的恶意更让陆明息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这意味着,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情绪化的发泄,而是被精密设计和严格控制的。
一个计划在他冰冷的心底慢慢成形。他需要验证,需要触碰那条线,看看线的后面到底是什么。
他选择了旧锅炉房。那是比音乐教室更偏远、更破败的地方,位于学校后院荒芜的角落,被高高的杂草和锈蚀的铁丝网半围着,几乎早已被所有人遗忘。
周五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他知道张伟他们会来找他。果然,没过多久,几个身影就不怀好意地围拢过来。
“陆明息,躲这儿清静呢?”张伟皮笑肉不笑地挡在他面前。
陆明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计算着距离和路线。他等他们推了他第一把,骂出第一句脏话之后,猛地转身,不是像往常一样试图逃往人多的地方,而是朝着学校最荒僻的后院方向,拔腿就跑。
他跑得并不快,身上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但他跑得极其坚决,目标明确。
身后传来张伟等人错愕的叫骂和追赶的脚步声。
“操!你他妈往哪儿跑!”
“站住!废物!”
叫骂声在空旷的后院显得有些单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们显然没预料到这个走向。
陆明息不顾一切地冲进半人高的杂草丛,尖锐的草叶刮过他的皮肤,留下细小的血痕。他能听到身后的追赶声出现了迟疑,脚步变得杂乱,似乎有人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追。
“伟哥……那边是……”一个跟班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劝阻。
“闭嘴!追!”张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但追赶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陆明息一头撞开那扇早已锈蚀变形、虚掩着的锅炉房铁门,冲进了那片昏暗与尘埃弥漫的空间。巨大的、早已停用的老旧锅炉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匍匐在阴影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和陈年煤灰的气味。
他躲在一个巨大的金属管道后面,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他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追赶的脚步声在锅炉房外停了下来。几个人似乎就站在门外,犹豫不决。
“妈的……这鬼地方……”
“进去吗?里面脏死了……”
“要不算了吧?为这废物不值当……”
“可是……”
张伟的声音打断了其他人的嘀咕,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种强压下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喊什么喊!就在这儿等着!他还能在里面躲一辈子?”
没有人再提议进来。也没有人离开。他们就守在外面,偶尔传来几句低低的、听不清内容的交谈,气氛诡异地僵持着。
陆明息靠在冰冷的金属管道上,缓缓滑坐到地上。灰尘被激起,在他口鼻间弥漫,引发他一阵压抑的低咳。黑暗中,他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猜对了。
这里有“边界”。他们被某种规则严格限制,不能轻易踏入这片被“废弃”的区域。他们的慌乱和迟疑不是装的,那是计划被打乱、触及未知领域时最真实的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守在外面的人似乎也越来越焦躁。
“伟哥,快下课了……”
“妈的,真晦气!”张伟终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走!今天便宜他了!下次看他往哪儿躲!”
脚步声悻悻地远去了。
锅炉房里彻底恢复了死寂,只有尘埃在从破窗漏下的最后一丝天光中缓缓飘浮。
陆明息没有立刻出去。他坐在冰冷的黑暗中,感受着劫后余生般的寂静和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胜利感。他触碰到了边界,并且安全返回。边界之外,是连“演员”们都感到不安和忌惮的领域。
这是否意味着,这片被废弃的、被规则排除在外的区域,可能存在某种……“真实”?可能存在这个巨大剧场幕布之后的线索?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站起来,目光开始仔细地打量这个巨大的、被遗忘的空间。锈蚀的钢铁、纠缠的管道、散落的废弃工具……一切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死气沉沉。
他的目光掠过锅炉后方一片尤其浓重的阴影时,猛地顿住了。
那里,在一堆看不清原本面貌的废弃物后面,墙壁似乎有些不同。他小心翼翼地挪过去,脚下踩碎不知名的东西,发出清脆的声响。
靠近了,他才看清,那面墙的一部分似乎是用另一种材料砌成的,颜色比周围的红砖更深,质地也更光滑,像是某种金属或特殊的石材。而那面深色的墙壁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极其细微的划痕。
他伸出手指,拂去厚厚的灰尘。
那些划痕在他指尖下显露出来。它们并非自然形成的破损,而是某种极其精密的、人工刻画的纹路。纹路复杂而古老,交织成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图案。在图案的中心,还有一个清晰的、手掌大小的凹槽,凹槽内部光滑如镜,一尘不染,与周围的肮脏破败格格不入。
陆明息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这一次,是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恐惧。
他找到了。
边界之内的裂痕。剧本之外的真实。
他凝视着那神秘而古老的图案,仿佛听到了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微弱的共鸣声。锅炉房的阴影笼罩着他,将他吞没,而他手中,似乎终于握住了一缕撕破这场巨大幻境的蛛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