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寒风像冰冷的刀子,提前刮过了伦敦东区。
空气冰冷刺骨,混合着煤烟颗粒,吸入肺里带着一股辛辣。
泰晤士河上升起的雾气,不再是夏秋的灰白,而是带着一种砭人肌骨的铅灰色。
晚餐桌上,话题却带着一种与室外严寒格格不入的躁动。哈里带着一身寒气冲进家门。
“消息确定了!布莱恩特与梅火柴厂的女工们,真的罢工了!就在今天下午!好几百人!她们走出了那个鬼地方!”
约翰厚重的旧工装肩膀上,还落着未洗干净的煤灰。
贝丝将一碗热汤推到他面前,冷静地接口,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小团白雾。
“洗衣坊里都在谈论这个。她们要求加薪,还要取消那个会烂掉下巴的白磷。”
她说着,将自己身上那件略显单薄、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裹紧了些。
艾薇拉看着窗玻璃上凝结的冰花,心中为那些在寒风中走出工厂的女工们揪紧。
“这么冷的天……”
“正因为冷,才更要争一口热饭吃!”哈里语气斩钉截铁,“她们明天就要上街游行!”
第二天下午,天色阴沉,寒风依旧。
街道上的行人无不裹紧了大衣,缩着脖子匆匆赶路。
男人们大多戴着破旧的鸭舌帽或软毡帽,穿着厚实的羊毛外套,有些人还在外面套着脏兮兮的工装。
女人们则用厚厚的披肩或头巾紧紧包住头和肩膀,穿着多层叠加的裙子,脚下是沾满泥泞的厚底靴子。
每个人都把自己包裹得尽可能严实,以抵御无处不在的寒意。
警察们也穿着厚重的深蓝色双排扣大衣,戴着尖顶头盔,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他们不停地跺着脚,警惕地监视着街道。
艾薇拉戴着兜帽,裹着那条素色羊毛披肩,将下半张脸埋进去,站在背风的门廊下,感觉寒意依旧无孔不入。
就在这时,游行的队伍出现在了街口。
景象让她的心猛地一缩。
那些火柴厂的女工们,走在凛冽的寒风中。
她们大多数人没有厚重保暖的大衣,只能将所能找到的所有单薄衣物层层叠叠地穿在身上。
破旧的羊毛开衫、颜色不一的棉布裙、磨损严重的围巾胡乱地缠在头上和颈间。
很多人冻得脸色发青,嘴唇乌紫,身体在寒风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们的脸因长期接触磷而变得蜡黄、甚至已经开始出现溃烂的前兆。
那些长期浸泡在化学药剂中、红肿皲裂的手,紧紧攥着用木棍和硬纸板粗糙制成的标语。
“公平工资!抵御严寒!”
“我们不要死于饥饿,更不要死于磷毒!”
“布莱恩特与梅是屠夫!”
她们的呐喊声起初被寒风吹得七零八落,断断续续,带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公…公平…工资…”
“反…对…”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晶,抽打在行人的脸上。
女工们嘶哑的呐喊在风中断断续续,像是随时会被呼啸而过的马车声彻底吞没。
路旁,穿着打补丁工装的男人和抱着洗衣篮的主妇停下了匆忙的脚步,送报的少年攥紧了冻红的拳头。
这些与女工们同样在寒冬中挣扎的人们,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街边。
他们不发一言,却在每一道凝视的目光中,在每一个紧抿的嘴角边,传递着无声的共鸣。
艾薇拉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些为了最基本的生存尊严而走上街头,她们的眼神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她看到了一种与兄弟会和圣殿骑士完全不同的力量。
这是属于普通人的、公开的、集体的力量。
警察组成的警戒线在寒风中显得更加僵硬和不近人情。
队伍像一条在冰面上艰难蠕动的毛虫。
瘦小的女工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
她手中的标语飞了出去。
旁边的同伴立刻蹲下,用自己同样单薄的身体试图挡住风寒,费力地想搀扶她起来。
另一个女工捡起掉落的标语,那上面写着 “人的尊严” ,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死死护住那块在寒风中显得无比脆弱的纸板。
队伍停滞了,呐喊声也中断了。警察向前逼近了一步。
就在这时,那个被扶起的瘦小女工,脸上还沾着冰冷的泥水。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仿佛割伤了她的喉咙,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呐喊:
“团结!!!”
这声呐喊,是点燃炉火的柴薪。
瞬间,被寒风吹散的声音重新汇聚,她们不再仅仅是喊出诉求,更像是在用声音彼此取暖,对抗这冰冷的天地:
“团结!团结!团结!”
“公平工资!人的尊严!”
声音变得整齐,虽然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的热度,竟然暂时压过了风声。
围观的工人中,有人开始鼓掌,有人脱下了破旧的帽子,紧紧抓在胸前,向她们致意。
看着那些在寒风中颤抖却依旧挺直脊梁、放声呐喊的身影,看着她们冻得发紫却紧握标语的手,看着她们呵出的白气汇聚成一片不屈的云雾。
这一刻,寒冷仿佛不再可怕。
这些渺小的个体所迸发出的勇气与集体的热量,足以让这个阴冷的冬日,变得无比炽热而悲壮。
游行的队伍缓慢而坚定地从她面前走过,那“团结!团结!”的呐喊声在狭窄的街道上空回荡。
渐渐随着队伍的远去而减弱,最终被城市的其他噪音和呼啸的风声所吞没。
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去,脸上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重新汇入为生存奔波的人流。
艾薇拉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寒意彻底穿透了披肩,才转身提起采购的篮子回家。
她的心依旧被那悲壮的场景所充盈,思绪纷乱,既为女工们的勇气感到振奋,又对未知的前路感到忧虑。
当她心事重重地走回道森别墅附近时,却远远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门口。
她的脚步不由得一顿。
紧接着别墅的门被从里面推开,深色羊毛大衣的熟悉身影走了出来。
金色的头发在阴沉的冬日天光下依然显眼。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正走过来的艾薇拉身上。
他那双蓝眼睛里瞬间漾开了真切而温暖的笑意,仿佛驱散了些许冬日的阴霾。
“莫恩小姐,”他语气中带着一丝风尘仆仆却依旧温和,“我回来了。”
刹那间,游行队伍的呐喊声、女工们冻得发紫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与悲壮……
所有这些关乎社会变革的波澜,仿佛都被拉远,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她快步走上前,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放松和欢迎的笑容,暂时将街头的风云抛在了脑后。
“黑斯廷斯先生。”
她回应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
“欢迎回来。一切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