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的塞纳河,仿佛一条流淌着铅与灰的巨蟒,沉默地穿过巴黎的胸膛。
晨雾如同一条肮脏的裹尸布,模糊了对岸建筑的轮廓,也让那座即将定义这个时代的钢铁巨兽——埃菲尔铁塔显得愈发遥远。
艾薇拉·莫恩站在圣米歇尔码头湿滑的石阶上,银白色的发丝从兜帽边缘逸出几缕。
她透过迷蒙的雾气,死死地盯住那个巨大的钢铁身影。
那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排斥与悸动。
她体内的“碎片”,仿佛遇到了敌人,正在发出低沉的嗡鸣。
这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震荡,像一根不断被拨动的琴弦,搅得她心烦意乱,甚至隐隐作呕。
“它……很不友好。”
她的声音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身旁站着“诗人”莱昂。
法国“暗影荆棘”的刺客,穿着一件深灰色长大衣,领子竖起,遮住了半张脸,看起来更像一位参加沙龙的知识分子。
“工业时代的凯旋门, Monsieur Eiffel 的骄傲。巴黎人爱它,也恨它。文人墨客联名抗议,说它亵渎了巴黎的天空。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它代表着进步、力量,以及……秩序。”
他最后两个字咬得很轻,秩序,这正是他们的敌人所追求的最高目标。
“我感觉到了,”
艾薇拉轻轻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是“碎片”与她联结最深的地方。
“它像一根钉子,想要钉死这片土地的……‘呼吸’。”她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来形容那种感觉,这片土地上流淌的历史与情感的脉络。
“很有趣的比喻。在巴黎表象与真实往往隔着一层厚厚的迷雾。铁塔是信号也是干扰。我们要找的人,和我们不想遇到的人,都藏在这迷雾之下。”
“让开!警察!检查证件!”
他们的谈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打断。
几个穿着头戴凯佩帽的警察粗暴地推开码头上卸货的工人,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人。
莱昂轻轻示意艾薇拉跟上,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融入旁边一条堆满货箱的狭窄巷道。
他们刚进入巷道阴影,前方就出现了另一道身影,挡住了去路。
那是一个穿着油腻皮围裙的彪形大汉。
“此路不通,先生,女士。或许你们应该回去,跟警官先生们好好聊聊。”
前后夹击。她注意到大汉的皮围裙上有一个抽象化的全视之眼。
莱昂的脚步没有停顿,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个大汉,只是低声对艾薇拉说:
“跟紧我,别出手。”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狸猫般从他们头顶的货箱上一跃而下,落在那人的身后。
那是个男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衣裤,他头发乱如茅草,脸上满是煤灰。
“嘿!大块头!”
男孩用带着浓重街头口音的法语喊道。
“你的钱袋掉了!鼓鼓囊囊的那个!”
大汉下意识地一摸腰间。就在他分神的时候,男孩在他膝盖猛地一撞。大汉惨叫一声,单膝跪地。
而男孩已经灵活地钻过他的腋下,顺手还从他那并未松脱的钱袋里摸走了几枚硬币,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快走!”
男孩朝莱昂和艾薇拉龇牙一笑,随即指向巷道侧面被破木板遮住的缺口。
“这边!”
莱昂拉着艾薇拉紧随其后,钻进了散发着霉味和尿骚味的窄缝。
身后传来大汉愤怒的咆哮和警察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他们在迷宫般的后巷中穿梭,男孩对这里了如指掌,带着他们翻过矮墙,钻过晾晒着破旧衣物的庭院,最终在一个堆满废弃酒桶的死角停了下来。
这里相对安静,只有远处码头的喧嚣隐约可闻。
男孩转过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得意地看着他们。
“怎么样,让诺的服务,还满意吗先生!”
“一如既往的及时,让诺。”
莱昂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他从大衣内袋里摸出一枚五法郎的银币,弹了过去。
让诺精准地接住,吹了声口哨。
“秩序之眼的疯狗和他们的警察朋友今天像被捅了马蜂窝。”
“我们需要尽快离开河边,找个安全的地方。”
莱昂没有接他的话,直接说道。
“老地方如何?绝对安全,还有热汤喝。”
他看向艾薇拉,补充道。
“虽然可能不合小姐您的胃口。”
艾薇拉终于有机会打量这个帮了她和莱昂的男孩。他的机警以及那双明亮的眼睛,让她感到熟悉。
“谢谢你,让诺。”
她轻声说,用的是莱昂路上紧急教她的、略带口音但还算流利的法语
“热汤听起来很棒。”
让诺似乎对她的道谢有些意外,随即咧嘴笑了。
“哈!一位有礼貌的女士!跟我来吧,小心脚下,这里的‘地雷’可不少。”他指了指地上可疑的污渍。
在让诺的带领下他们离开了码头,深入巴黎的腹地。
雾气似乎更浓了,街道两旁是奥斯曼男爵改造后留下的米白色石质建筑。
让诺显然无意在这些光鲜的大道上停留,他很快又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这里是蒙马特尔区的边缘。
与山下规划严整的街道不同,这里仿佛是一个杂乱无章的蜂巢。
房屋依山势而建,墙壁上满是斑驳的涂鸦和剥落的油漆。
空气中弥漫着颜料、烟草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
穿着工装的男人们走向工厂,女人们在水龙头下浆洗衣物,孩子们在泥地里追逐打闹。
目光所及是被铁塔的光芒所遮蔽的另一种巴黎。
艾薇拉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她能感觉到铁塔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似乎减弱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真实的生活质感,以及无声的愤怒与坚韧。
“感觉到了吗?”
莱昂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清晰。
“这里的‘呼吸’更微弱,但也更……真实。愤怒、梦想、饥饿、创造力……所有这些人类最原始的情感,在这里发酵。圣殿骑士想要‘净化’的,正是这些他们无法理解的‘杂质’。”
艾薇拉点了点头。她体内的“碎片”对这种环境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它不像在铁塔下那样躁动不安,而是开始感知着周围弥漫的复杂情绪。
让诺最终在一栋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三层楼建筑前停下。
他熟稔地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食物香气扑面而来。
“欢迎来到‘洗衣船’!”
让诺夸张地一摆手。
“艺术家、穷鬼、怪胎,还有我这种未来大人物的天堂!”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挑高的空间,它被粗糙地分割成无数个小隔间和工作坊。
空气中飘荡着松节油、黏土和煮卷心菜的味道。
墙壁上挂满了笔触狂放的画作,角落里堆着未完成的雕塑。
形形色色的人在其中穿梭、交谈、工作——穿着沾满颜料罩衫的画家,手指被黏土覆盖的雕塑家,抱着旧乐谱的音乐家,还有更多身份不明的人。
这里嘈杂,混乱,却充满了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艾薇拉看着这幅与山下那个“光明巴黎”截然不同的图景,看着眼前这个如同地火般顽强燃烧的男孩,感受着体内“碎片”与这片土地隐隐产生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