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又一早外出,留给她的字条上只有简洁的“待命”二字。
让诺像只嗅到面包屑的麻雀般准时出现。
“今天去哪儿,‘听诊器’小姐?”他笑嘻嘻地问。
显然已将陪同艾薇拉探索巴黎视为一项固定且有趣的差事。
“随便走走,”艾薇拉轻声说,“也许……去个有色彩的地方?”
“色彩?”让诺眼睛一亮,“那跟我来!我知道蒙马特尔藏着一个‘彩虹’!”
他带她穿行的并非那些游客如织的阶梯广场,而是更深处的、连地图都未必标记的窄巷。
这里的墙壁不再是单调的灰白,而是被层层叠叠、肆意挥洒的涂鸦覆盖。
粗犷的标语、独特的肖像、抽象的线条、政治讽刺画……它们相互覆盖,争夺着每一寸墙面,形成一种混乱而蓬勃的生命力。
空气里飘着新鲜的喷漆味,与老墙的潮湿霉味奇妙地混合。
“看,这是杰拉多的地盘,他专画扭曲的猫。”
让诺指着一幅用色大胆、线条狂放的涂鸦。
“那边是‘小红帽’的作品,她只画各种红色的眼睛。”
他如数家珍,仿佛在介绍一座露天美术馆的藏品。
艾薇拉静静地走着,感受着这片街区与“洗衣船”内部相似的创作狂热,只是这里更加公开,更加……野性。
接着,他们路过一个开着门的工作室,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一个男人,留着浓密的胡须,眼神炽热如火,正挥舞着一条看起来干瘪可怖的向日葵,对着几个面露不满的访客大声咆哮:
“你们不懂!我要的不是外表!是本质!是太阳的灼热和生命在枯萎时的挣扎!”
他的画架上,一幅油画色彩浓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扭曲的笔触和强烈的黄色构成了令人不安的美感。
“那是高更,”让诺吐了吐舌头,“刚从什么热带岛屿回来,脾气更坏了。他说要寻找‘原始’。”
艾薇拉感受到高更身上那股对原始力量的疯狂追寻,内心撕裂般的痛苦和一种不被人理解的狂躁。
这股力量过于暴烈,让艾薇拉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最后让诺带她来到一个藏在斜坡下的旧书摊。
摊主是个戴着老花镜、仿佛从故纸堆里长出来的老人,正就着晨光修补一本羊皮封面的厚书。
书摊由几个破木箱拼成,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旧书、地图和乐谱。
艾薇拉的目光被一本封面褪色、边缘磨损的绿色小册子吸引。
她拿起来,是约翰·罗斯金的《威尼斯之石》法译本,出版年代久远。
“哦,一本老书,”摊主头也不抬,“一个英格兰人写的,关于石头和水的梦话。小姐,它值得一个苏。”
艾薇拉付了钱,轻轻翻开书页。纸张脆弱泛黄,上面还有前人阅读时留下的纤细铅笔划线和模糊笔记。
她并不完全理解那些关于建筑美学的论述,但指尖触摸着凹凸不平的印刷字体和柔软的旧纸,一种跨越时空的奇妙连接感油然而生。
这比阅读莱昂带来的那些情报文件或报纸,感觉要真实得多。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衣着体面却难掩落魄气质的中年男人也来到书摊前。
他有着宽阔的前额和浓密的胡须,眼神温和而略带忧郁。他拿起一本植物图鉴,仔细地翻看着,手指轻柔地拂过页面上的叶片插图,仿佛在触摸真实的花草。
“那是卢梭,”让诺用气声说,带着点亲切,“在海关上班,是个‘星期天画家’。大家都觉得他画得像个孩子,但他自己可认真了。”
艾薇拉感受到卢梭身上散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频率”——天真、宁静,充满了对自然万物稚拙而真诚的爱。
他的精神世界仿佛一个未被污染的花园,与高更刻意追求的“原始”不同,这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纯粹。
卢梭注意到艾薇拉在看他的植物图鉴,抬起头,对她腼腆地笑了笑,用带着口音的法语说:
“叶子……它们的灵魂很安静,不是吗?”
艾薇拉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在这个充满各种极端情绪的艺术家群落里,卢梭的宁静显得如此珍贵。
她靠在旁边的石墙上,翻开那本旧书。
书中罗斯金描绘的威尼斯石头的记忆,与眼前蒙马特尔的鲜活色彩交织在一起。
这些截然不同的“色彩”和“频率”,让她对“创造”本身有了更立体的感知。
让诺在不远处和一个卖旧玩具的小贩讨价还价,试图用几个扣子换一个缺了条腿的锡兵。
艾薇拉读到了一段关于“记忆存在于石头之中”的文字,不禁有些出神。
她自己的记忆,又存在于何处?是那个模糊的、属于“程序员”的过去?还是这个充满蒸汽的现在?
抑或,两者都已模糊,只剩下“碎片”带来的感知和身边这些真实的人……
“嘿!看我用什么换到的!”
让诺兴奋地跑回来,举着那个独腿锡兵。
“他还能站着!瞧!”
艾薇拉合上书,将那份遥远的哲思暂时收起,对让诺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