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同灰色的纱幕,笼罩着巴黎。铅灰色的天空下,莱昂罕见地没有留下外出查探的字条,他依旧是一身深色衣着,仿佛融入了这潮湿晦暗的晨光中。
“今天带你去个地方,”他的声音平淡。“地下墓穴,是巴黎的倒影。要理解地上的光,有时需要先见识地下的影。”
他们沉默地穿过雨中的街道,最终,他们抵达丹费尔-罗什洛广场附近一个不起眼的小教堂侧门。
莱昂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变和某种更深沉、更古老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逼仄的螺旋石阶。光线迅速被身后的门吞噬,莱昂点燃了一盏防风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墙壁上跳跃,勾勒出无数扭曲的影子。
“跟紧。”莱昂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产生回响,显得格外空洞。
他们沿着似乎永无止境的石阶向下。空气变得越来越冷,湿度却越来越高,墙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偶尔滴落,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响声。
不知走了多久,阶梯终于到了尽头。
油灯的光晕向前延伸,照亮了一条仿佛无限延伸的宽阔通道。而构成通道墙壁的,不是砖石,是骸骨。
无数的人类骸骨,被整齐地堆叠、排列,构筑成两道森然的白骨之墙。
成千上万的颅骨被镶嵌其中,空洞的眼窝齐刷刷地“凝视”着通道中央,无声地迎接着每一位闯入者。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潮湿的泥土,冰冷的岩石,还有一种……属于时间本身的、尘埃般的古老气息。
“十八世纪末,”莱昂的声音低沉,“巴黎的墓地不堪重负,瘟疫横行。当局决定将遗骨迁移至此。这里,安息着大约六百万到七百万曾经的巴黎居民。”
六百万。七百万。艾薇拉在心中默念着这个数字,它超越了想象的边界。
地上的巴黎,是流动的盛宴,是活着的呼吸;而地下的巴黎,则是凝固的集体记忆,是生命最终的归宿。
她感到一阵寒意沿着脊柱爬升,那是一种面对时间与死亡的浩瀚本能的敬畏。
他们沿着标记的路径缓缓前行。油灯的光芒扫过森然的白骨之墙。
有时,颅骨被排列成十字架、心形甚至瓮罐的形状,带着一种属于另一个时代的、面对死亡的黑色幽默与宗教慰藉。
石柱上刻着拉丁文的铭文:“止步!此乃死亡之国。” “记住,你终将如此。”
莱昂像一个沉默的引路人。他偶尔会指向某处,用平静的语调提供些许背景:“那些颜色更深、更破碎的骨骼,可能来自中世纪的公共墓穴。” “这段墙壁的堆砌方式,显示出当时工作的仓促。”
艾薇拉默默聆听,目光却无法从那些空洞的眼窝上移开。她仿佛能“听”到一种超越个体哀乐的低语,那是一种存在本身的重压。
这里埋葬着无数未被书写的故事:王公贵族与乞丐流民,艺术家与工匠,母亲与孩童……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雄心与失落,最终都在这黑暗中被剥离、被简化,归于这森然的白骨,被时间之手整齐码放。
她想象着他们曾经的生活——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塞纳河边漫步;在某个烛光摇曳的夜晚,于沙龙中激辩;在某个炊烟袅袅的清晨,为生计奔波……所有的鲜活与生动,都与眼前这片永恒的寂静形成了最尖锐、最令人心碎的对比。
生与死的界限,在这里变得如此模糊,又如此绝对。
她在一个由颅骨砌成的拱门前停下,伸手轻轻触摸那冰冷、粗糙的表面。
指尖传来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悲哀与一种奇异的连接感。她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在此刻,作为生命本身,她与这数百万沉默的逝者,共享着同一个终极的命运。
莱昂站在稍远的地方,没有打扰她。他的身影在油灯下拉得很长,融入这片骸骨的背景,仿佛他也成了这寂静的一部分。
时间在地下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开始沿着另一条路径返回。
重新踏上螺旋上升的石阶,每向上一步,地面的声音就清晰一分——隐约的车轮声、模糊的人语……当莱昂再次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湿润的、带着城市气息的空气涌入肺中,天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站在细雨中,深深吸了一口气。街上的声音此刻听来如此鲜活,甚至有些嘈杂。生者的世界再次将她包裹。
莱昂看着她,没有问她的感受。
艾薇拉也没有说话。她只是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通往地下世界的大门。那段由六百万寂静灵魂构筑的旅程,已在她心中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它没有提供答案,却带来了更深的沉淀。地上巴黎的喧嚣与美丽,此刻在她眼中,因这份地下的、沉重的寂静,而显得更加珍贵,也更加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