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隔板外传来的不再是沉重的鼾声和咳嗽,而是画家们轻快的调色盘敲击声,以及某位女工哼唱的、带着乡愁的古老歌谣。她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户,让带着颜料、咖啡和新鲜面包香气的微风涌入狭小的空间。
莱昂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一如既往地神出鬼没。但他的字条压在桌上,旁边放着一个牛皮纸包,里面是几个还带着烤箱余温的可颂面包。
“午后在老地方碰面。”字条上只有这一行字。
艾薇拉拿起一个可颂,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暖。她换上了那套朴素的蓝色羊毛裙,将银发用头巾包裹好,走出了“洗衣船”。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在门口,她遇到了同样早起的让诺。少年今天看起来格外干净,虽然衣服依旧打满补丁,但脸上的煤灰洗掉了,露出原本清秀的轮廓,头发也用水勉强梳理过。
“嘿,小姐!今天天气真好,对吧?”让诺笑嘻嘻地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诗人先生给了点零钱,说是‘行动补给’。我知道市场后面有家店,卖的牛奶很好喝!我带你去!”
艾薇拉看着他那努力想显得“正常”甚至“体面”的样子,她点了点头,微笑道:“好啊。”
他们没有谈论铁塔,没有谈论圣殿骑士,只是一对最普通的姐弟,穿过蒙马特尔开始苏醒的街道。让诺像个经验丰富的向导,指着路边刚刚支起的摊位,低声告诉艾薇拉哪个水果贩子会在秤上做手脚,哪个花店老板娘昨天和丈夫吵了架心情不好最好别去招惹。
他们最终在一个安静的角落找到了那家奶制品店。老板娘是个胖乎乎的和气妇人,看到让诺,笑着打了声招呼:“小让诺,今天带姐姐来了?”顺手还多给了他一小块新鲜的奶酪。
他们坐在店外简陋的木凳上,喝着确实香浓的牛奶,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卖报童吆喝着最新的新闻;女人们挎着篮子讨价还价;艺术家们背着画架,寻找今天的光影。
“有时候……”让诺突然开口,声音低了些,“我就想,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有阳光,有热牛奶,不用想着下一顿在哪儿,也不用……躲着任何人。”
艾薇拉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她理解这种感觉,这种对平凡安宁的渴望,与她内心深处那个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碎片隐隐共鸣。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了奥古斯特。
他正从斜坡上走下来,手里抱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新买的黏土和几支炭笔。他看起来比前几天要平静许多,眼神不再那么涣散和痛苦,而是带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对周围世界的观察与好奇。阳光照在他略显凌乱的头发和胡须上,竟然有几分温暖。
“奥古斯特!”让诺挥手喊道。
奥古斯特看到他们,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略显疲惫的笑容。他走过来,在他們旁边坐下。
“天气真好,”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难得的阳光都吸进肺里,“我去了趟颜料店,感觉……感觉手指有点发痒,想捏点什么东西。哪怕只是个小玩意儿。”
他从纸袋里拿出一小块黏土,在手中随意地揉捏着。他的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滞涩,变得流畅而自然。很快,一只栩栩如生、歪着头仿佛在聆听的小鸟雏形就在他指尖诞生了。
“嘿!真像!”让诺惊叹道。
艾薇拉也微笑着看着。她能感觉到,此刻的奥古斯特,暂时从铁塔的阴影和失去朋友的悲痛中挣脱了出来,重新与他作为艺术家的本源连接在了一起。这种连接如此脆弱,却又如此珍贵。
“有时候,我在想,”奥古斯特看着手中那只黏土小鸟,轻声说道,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身边的同伴低语,“我们反抗那座铁塔,反抗那些想要把一切都变得整齐划一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喧闹的市集,扫过那些形态各异、充满生命张力的人们。
“也许,就是为了保护像今天早晨这样的……‘不完美’吧。”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保护这些杂乱无章的色彩,这些毫无意义的闲逛,这些……允许一只小鸟以它自己的姿态存在的权利。他们的‘秩序’里,容不下这些。”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艾薇拉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她想起了约瑟夫一家,想起了制帽女工露易丝,想起了“洗衣船”里那些在贫困中依然疯狂创作的灵魂。是的,他们抗争的,正是这种想要扼杀生命所有“杂质”与“噪音”的、冰冷的完美。
让诺似懂非懂,但他用力点了点头:“反正,谁想让我变成他们想要的樣子,我就偏不!”
奥古斯特笑了,将那枚小小的黏土小鸟递给让诺:“送给你。愿它提醒你,永远像只小鸟一样自由。”
让诺珍重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
这个早晨,短暂得如同一个幻觉。他们没有讨论关于圣殿骑士的事情,只是静静地享受着阳光、牛奶和彼此无声的陪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温暖的、近乎悲伤的平静。
当阳光逐渐变得炙热,市集的喧嚣达到顶峰时,他们知道,该回去了。下午的会议,将把他們重新拉回现实的残酷轨道。
但在每个人的心底,这个蒙马特尔的早晨,连同它的阳光、它的牛奶香气、奥古斯特手中那只小小的黏土鸟,都化作了一颗微小的、却异常坚韧的火种。这火种,将在即将到来的、最深沉的黑暗中,为他们提供一丝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温暖与方向。
奥古斯特最后看了一眼明媚的天空,将手中剩余的黏土捏紧。他知道,他可能再也无法完成一件伟大的雕塑了。但如果能用自己这双塑造过泥土的手,去守护这片天空下那些“不完美”的自由,那么,这或许就是他所能创造的、最具有生命力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