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一栋看起来颇为雅致的三层小楼,门口没有任何夸张的招牌,只有一块小小的铜牌,上面刻着画廊的名字——“拉菲特之星”。
今天,她没有包裹那头显眼的银发,而是让它们如同瀑布般披散在肩头,在阳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身上穿着款式简洁但剪裁优良的深绿色羊毛长裙,这让她看起来既不会过于寒酸,也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颜料和淡淡香水味的热浪扑面而来。人声和酒杯轻碰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沙龙交响曲”。
画廊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得多,高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水晶吊灯,墙壁被漆成柔和的浅灰色,上面挂满了风格各异的画作。
“啊!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被哪个街头画家拐去当模特了!”
“德加先生,感谢您的邀请。”艾薇拉微微颔首。
“少来这些客套话,”德加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跟我来,带你见几个老家伙,省得你一个人在这里像个迷路的小鹿。”他不由分说地示意艾薇拉跟上,径直走向一群正在激烈争论的男人。
“光线!户外光线下的瞬间才是真实的!工作室里调配出的色彩都是死的!”一个留着浓密胡须,肤色黝黑的男人正挥舞着手臂,声音洪亮地宣称。他整个人仿佛都散发着一股野性的、近乎原始的能量。
“得了吧,莫奈,”旁边一个身材瘦削,气质相对沉静些的男人反驳道,但他的语气同样坚定,“你的‘印象’过于模糊了!结构!形式!这些才是绘画的根基。你不能只满足于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感觉’!”
“皮维·德·夏凡纳,你的‘形式’都快把神话故事画成墙纸了!”那个被称作莫奈的男人毫不客气地回敬。
德加带着艾薇拉插入这场争论。“瞧啊,克劳德又在为他的干草堆和睡莲布道了,而皮维还在他的希腊梦境里遨游。”
莫奈和夏凡纳同时转过头来。莫奈的目光立刻被艾薇拉那头银发吸引,“埃德加,这位是?”
“艾薇拉·莫恩,一位……有着非凡‘洞察力’的年轻女士。”德加含糊地介绍道,特意强调了“洞察力”这个词,“她对奥古斯特·兰波的作品颇有见解。”
提到奥古斯特的名字,几位艺术家的脸上都掠过一丝阴影和惋惜。莫奈叹了口气:“兰波……那孩子可惜了。他的《钢铁的呼吸》我见过,充满了力量,一种……痛苦的力量。”
“他看到了我们很多人不愿去看的东西。”夏凡纳的语气也变得低沉。
艾薇拉感受到他们话语中的惋惜与敬意。轻声说:“他相信艺术应该记录真实,哪怕是令人不安的真实。”
这句话让几位艺术家都点了点头。德加趁机将艾薇拉引向另一边:“别听他们吵了,克劳德最近在吉维尼搞他的花园,眼里只有光和色。皮维还在为巴黎市政厅画他的巨幅寓言。看看那边几幅有意思的。”
他带着艾薇拉来到一幅尺寸不大的画作前。画面上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几个戴着草帽的农人正在金色的麦田里劳作,笔触快速而分割,色彩明亮耀眼,充满了几乎要溢出的生命力。
“看这个,”德加指了指画作角落一个色彩极其大胆的签名——“文森特·梵高”。
“一个荷兰人,有点疯癫,住在南方。他把颜料像泥巴一样直接糊在画布上,但上帝,这颜色……这阳光!简直能把人的眼睛灼伤。”德加的语气既有专业上的挑剔,又掩不住一丝对其生命力的震撼。
艾薇拉凝视着那片翻滚的金色麦田,仿佛能感受到画布背后那个孤独又炽热灵魂。
接着,他们在一幅描绘塔希提岛风情的画作前停下。画面色彩浓郁而原始,充满了神秘的象征意味,与欧洲传统的写实风格截然不同。
“保罗·高更,”德加撇了撇嘴,“跑到南太平洋去找‘原始’了,说我们都被文明玷污了。哼,说得好像他自己不是从证券交易所跑出来的一样。”
艾薇拉却在画中感受到一种对逃离现代文明的强烈渴望。
“德加!你又在这里散布什么尖酸刻薄的评论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加入进来。来人是一位中年绅士,眼神温和睿智,正是曾与艾薇拉有过一面之缘的“星期日画家”亨利·卢梭。
“亨利!你的‘丛林’系列画完了吗?可别又把狮子画得像只温顺的大猫。”德加毫不客气地调侃,但能看出他与卢梭关系不错。
卢梭不以为意,微笑着向艾薇拉打招呼:“莫恩小姐,很高兴再次见到您。您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他转而看向德加,“埃德加,你应该对保罗宽容些,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道路。”
“包括你在海关的道路吗?”德加反击。
卢梭好脾气地笑了:“艺术是我的梦,海关是我的面包。这并不冲突。”
就在这时,画廊另一侧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和争论声。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一群年轻人正围着一幅风格极其狂放、色彩对比强烈到近乎刺目的肖像画激烈地讨论着。画中人物的形象被有意地扭曲、简化,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
“这根本不是在画画!这是在亵渎艺术!”一个老派批评家模样的人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你懂什么!这才是未来!情感!我们需要的是直接的情感表达,不是那些僵死的技法!”一个留着长发、情绪激动的年轻画家大声反驳。
艾薇拉认出了那种风格——那是正在萌芽的表现主义。她能感觉到那群年轻人身上想要打破一切枷锁的狂热能量,与奥古斯特在《钢铁的呼吸》中试图表达的那种冲破束缚的渴望,有着奇妙的共通之处。争论的声音很大,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观。
德加低声对艾薇拉说:“看见了吗?新一代的‘野蛮人’来了。我们争论光和结构,他们直接要把博物馆都烧掉。”但他的眼神里,除了不满也有一丝对艺术必然变革的默认。
艾薇拉没有参与争论,她只是静静地走着,看着。
她看到了卡米耶·毕沙罗描绘的宁静乡村,看到了亨利·德·图卢兹-劳特累克笔下蒙马特尔夜生活的喧嚣与颓废,看到了皮埃尔·博纳尔充满家庭温馨感的室内场景……每一幅画,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都承载着一位艺术家独特的情感与灵魂。
她不再仅仅用眼睛去看,而是不自觉地调动精微的感知力。她仿佛能“听”到色彩在画布上的低语,能“触”到笔触间流淌的情绪。
莫奈的《鲁昂大教堂》系列,在她眼中不再是模糊的光影,而是时光流逝本身,是石头在阳光下呼吸的节奏;劳特累克海报上舞女的身影,传递出的不仅仅是娱乐,更是背后深刻的孤独与对命运的抗争。
她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停下,面前是一幅不大但极其动人的画作。画面上是一个简陋的室内,一位农妇正低头祈祷,桌上放着寥寥几块面包。画面的色调低沉而温暖,笔触厚重,充满了对平凡生活的深刻洞察与悲悯。
“很美,不是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艾薇拉转头,看到一位年纪稍长、面容慈祥、眼神中透着深邃智慧的先生。她认出,这正是画作的作者——让-弗朗索瓦·米勒,巴比松画派的巨匠,虽然年事已高,但依然精神矍铄。
“米勒先生,”艾薇拉恭敬地问候,“是的,很美。它让我感觉到……一种沉默的尊严。”
米勒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露出欣慰的笑容:“你能感受到‘尊严’,这很好。很多人只看到了‘贫穷’。”他望向自己的画作,目光悠远,“土地、劳作、信仰、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这些才是永恒的主题。无论时代如何变化,钢铁如何生长,人心底最需要的东西,从未改变。”
开幕式的酒会逐渐接近尾声。宾客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去,热烈的争论声也渐渐平息,只剩下工作人员在轻声收拾。德加送走了几位重要的客人后,又晃悠到了艾薇拉身边。
“怎么样?见识了巴黎艺术圈的‘动物园’了吧?”他递给她一杯果汁,“从莫奈那个‘光之猎人’,到高更那个‘原始主义者’,再到那边那群想要砸碎一切的‘小疯子们’。”
艾薇拉接过果汁,真诚地说:“非常感谢您,德加先生。我今天……看到了很多,也感受到了很多。”
“奥古斯特那小子,以前总说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开始有点相信了。”他顿了顿,指向满墙的画作,“混乱、争吵、探索、失败、还有偶尔的灵光一现……这就是艺术,这就是生活。比那座铁塔复杂多了,也真实多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疲惫和感慨:“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某种东西。克劳德对抗的是瞬息万变的光,我对抗的是舞蹈演员们动作里转瞬即逝的真实,高更对抗的是整个文明,而那些年轻人对抗的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至于你,小姑娘,”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艾薇拉一眼,“你在对抗什么,或许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但记住,别被它吞噬。就像作画,有时候需要后退几步,才能看清全貌。”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画廊的窗户,为所有的画作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怀旧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