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斯拉轻轻放下几枚硬币在桌上,发出轻微的脆响,随即拉起阿洛伊修斯,借着几个高大渔夫起身添酒的掩护,悄无声息地从酒馆的后门溜了出去。
冷冽而新鲜的空气涌入肺叶,冲淡了酒馆里的污浊,但阿洛伊修斯的心跳依然如同擂鼓。
“他们……”
“别说话,跟我走。”以斯拉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的步伐迅捷而精准,带着阿洛伊修斯在托伯莫里坡度陡峭的小巷中穿梭。
彩色的房屋在夜色中褪去了白日的明媚,变成一片片高低错落的暗影。脚下的石板路湿滑,反射着零星窗户里透出的微弱灯火。
他们离开了镇中心,沿着一条被杂草和石楠掩盖的小径向上攀登。远处海湾的灯火变得越来越小,风声变得清晰,夹杂着夜鸟的啼叫和远处海浪永不停歇的低吟。走了约莫半小时,以斯拉在一处低矮的的建筑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克罗夫特人的“黑屋”。
它完全不像阿洛伊修斯认知中的任何房屋。低矮、狭长,墙壁是用不规则的石块垒砌,缝隙间填满了苔藓和地衣。
屋顶是厚厚的一层茅草,上面甚至长出了几簇顽强的野草。没有烟囱,只有屋顶几个特定的区域茅草的颜色显得更黑。整个建筑匍匐在大地上,仿佛是从这片土地里生长出来的。
以斯拉没有敲门,而是用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叩击了一块看似普通的门板。过了一会儿,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向内打开一条缝隙。
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探了出来,是一位老妇人。她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在以斯拉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阿洛伊修斯。
以斯拉用阿洛伊修斯听不懂的盖尔语,低沉而快速地说了几句话。老妇人沉默着,最终,她微微侧身让出了一条通道。
一股浓烈的气味瞬间将阿洛伊修斯包裹。那是泥煤烟的味道,比在港口嗅到的要浓郁百倍——干燥、醇厚、带着一种土地深处的的芬芳。
这气味渗透了屋内的每一寸空气,每一件物品。紧接着是羊毛的膻气、奶牛的体味,以及干草和饲料的味道。
他惊讶地发现,这栋黑屋内部没有明确的隔断,他们所在的人类居住区域,与牲畜的棚栏仅仅用一道低矮的石槛或几根木柱象征性地分隔开。
在屋子另一端昏暗的光线下,他能看到几头体型敦实的黑牛模糊的轮廓,它们反刍的声音低沉而安详。
屋子中央是一个在地面上挖出的浅坑,里面燃烧着泥煤块。火焰不大,是一种沉闷的暗红色,热量却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烟雾袅袅上升,熏黑了上方的屋顶梁柱,然后才从茅草缝隙中缓慢逸出。让烟雾熏黑屋顶的木质结构,既能防腐防虫,又能最大限度地保存热量。
老妇人几乎没有说话。她默默地给他们端来了粗糙的燕麦饼,一块味道浓烈的奶酪,还有两碗用根茎类和少量肉干煮成的浓汤。
她指了指靠近火塘的地方,示意那是他们今晚的床铺。
阿洛伊修斯蜷缩在羊皮上,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张让他几乎立刻就要睡着,但环境的陌生和泥煤烟的香气,又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
以斯拉坐在他对面,身影在跳动的火光中明灭不定。
老妇人在收拾完简单的餐具后,也坐到了火塘边。她拿起一个纺锤,开始默默地纺线,干枯的手指灵活地动作着。
屋子里只剩下木柴轻微的噼啪声、牛的呼吸声和纺锤旋转的嗡嗡声。过了很久,也许是为了驱散夜的沉寂,她开始低声吟唱。
她的声音苍老又沙哑,与港口“鲱鱼女孩”们充满力量的劳动号子完全不同。这歌声像是从时间的源头流淌而出,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故事。
她唱的不是英语,是盖尔语。
歌词在烟雾中盘旋,阿洛伊修斯依旧听不懂,但那旋律本身就像拥有了形状,描绘出月光下的礁石、雾气弥漫的海面,以及某种非人的、忧伤而美丽的存在。
歌声时而悠扬,时而低沉,讲述着一个关于“海豹女”的故事。
她们与人类相爱,却又永远怀念着大海,最终往往在抉择与悲伤中,回归冰冷的波涛。
阿洛伊修斯被这歌声的忧郁之美攫住了。他仿佛能透过低矮的石墙,看到月光下,有身影在礁石上哀伤地眺望。
老妇人的歌声渐渐转向另一段旋律,节奏变得更加神秘。她反复吟唱着一个片段,以斯拉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极力捕捉和记忆。
歌声终于停歇,老妇人放下纺锤,用盖尔语轻声说了句什么,便起身走向屋子的另一端,隐没在阴影里。
火塘里的泥煤块发出最后一点暗红色的光。
“她最后唱的是什么?”阿洛伊修斯忍不住低声问。
“那是另一段歌谣,”以斯拉沉默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然后一字一句地,用那种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翻译道:
“当海雀飞过斯塔法的巨琴,
富饶的岛屿将为诚者显现。
勿信眼中所见,当循心底之光,
迷雾散尽之处,方见真实之颜。”
斯塔法的巨琴?阿洛伊修斯在脑海中搜索着地理知识,隐约记起那似乎是指一个以奇特玄武岩柱闻名的岛屿洞穴。海雀……巨琴……诚者……
屋外,风声渐紧,仿佛无数灵魂在黑暗中低语。阿洛伊修斯裹紧了身上粗糙却温暖的羊皮,他闭上眼,老妇人的歌声、泥煤烟的气息、以及那谜语般的歌谣,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