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斯拉忍着腿伤带来的剧痛和失血造成的眩晕,向前迈出半步,将阿洛伊修斯隐隐护在身后。
他深吸一口气,用那种古老而苍凉的盖尔语腔调,清晰而低沉地说道:
“角鹰在风暴中归巢。”
石缝前的守护者——莫里甘,那冰川般的眼眸微微转动,落在了以斯拉身上。
那目光没有敌意也没有欢迎,她沉默了足足三秒。
随即,她的目光越过以斯拉,牢牢锁定了后面的阿洛伊修斯。
他感到压力笼罩全身,不仅是强者对弱者的威压,更是经验丰富的审判官,在审视他所有的秘密。
肾上腺素在阿洛伊修斯体内飙升,但他强迫自己站直,迎向那双眼睛。
终于,莫里甘开口了。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千钧重量,砸在阿洛伊修斯的心上:
“若‘巢’已覆,‘风暴’即是‘归途’。”
“那么,当庇护所化为灰烬,当指引的星辰陨落……刺客无家,何以归巢?”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口令核对,这是一个哲学诘问,关乎存在本质的谜题。
“巢”是什么?传统意义上,是兄弟会的据点,是安全的庇护所。
但莫里甘的前提是“巢已覆”。
这意味着,她所指的“巢”,绝非物理意义上。
那么,它必然是一个隐喻。
“风暴”是什么?是外部的压迫,是混乱的时代,也是……内心信念的炼狱。
“归巢”是什么?是找到组织?还是……内心的归宿与平静?
如果“巢”已不在,那么“归巢”这个动作的意义何在?
它是否从“返回一个地点”转变为“回归某种状态或理念”?
是否意味着,刺客的“家”从来就不是一个具体的地方,而是内心的信念?
“刺客无家”,当组织消失后,个体刺客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身份是由组织赋予的,还是由自身的行为和信念定义的?
如果兄弟会本身都不复存在,为何还要履行刺客的使命?
阿洛伊修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
他意识到,“信念即是我的家”或“我即是巢”的回答是肤浅且危险的。
这种口号式的回答暴露的恰恰是思维的懒惰和无知。
莫里甘测试是他是否真正理解刺客生涯的根本悖论与孤独。
他的大脑飞速检索着相关的知识储备。
他想起了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那位住在木桶里、告诉亚历山大大帝“不要挡住我的阳光”的犬儒主义者。
他的“家”在哪里?他想起了阅读过的关于佛教“无住”的概念,心不执着于任何外在事物……
他也想到了以斯拉。这位导师一路护卫他,但从未试图将他塑造成某个固定的模样。
以斯拉的教导更多是引导他自己思考,自己选择。
这是否就是一种“无家”的实践?
阿洛伊修斯既没有慷慨陈词,也没有试图给出一个聪明的答案。
他迎着莫里甘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深深地低下了头。
这是承认无知的姿态。
他抬起头,眼神中没有了之前的惶恐和急切,取而代之的是因认识到自身局限的平静。
“我……不知道。”
“我无法在此时此刻,给您一个关于‘家’的最终定义。因为任何我此刻能给出的答案,都可能是未经考验的虚言或借口。”
“我所知道的是,‘巢已覆’是事实,我过去的世界,已经崩塌。‘风暴’是现实,我们正在被追杀,生死一线。而‘归巢’……”
他扫过重伤但仍挺直脊背的以斯拉,最后回到莫里甘脸上。
“……‘归巢’,或许不是可以抵达的终点,而是需要不断用行动去验证和构建的过程。我站在这里,本身就是在寻找我的‘巢’。不是寻找一个地方,而是寻找……我成为刺客的理由。”
“如果‘刺客无家’是我们的宿命,那么这无处可归的自由,这必须自我赋予意义的责任,本身是否就是我们要归的‘巢’?”
他没有给出答案,而是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抛了回去。
他承认了自己的无知,但这无知不是空白,而是准备接纳真实的状态。
莫里甘动了。
她右手在身边凸起的岩石上轻轻一按。
“轰隆……”
低沉而有力的岩石摩擦声响起,那道狭窄的一线天石缝,竟然以一种违背物理常识的方式,向内旋转打开,露出了后面一条向下延伸的漆黑通道。
“进来。”
莫里甘侧身让开入口,目光扫过阿洛伊修斯。
“记住你刚才的问题。你的试炼,已经开始了。”
以斯拉拉住阿洛伊修斯,闪身挤入正在闭合的石门。
通道内一片黑暗,只有他们粗重的呼吸声。
莫里甘没有认可他的答案,因为她寻求的不是标准答案。
她认可的,是他面对终极问题时的态度,以及对于“无知”的坦然接受。
真正的理解,始于承认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