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埃尔莎惩罚他去协助那七个人,完成他们日常的劳作。
起初,他带着赎罪和完成任务的心态。
但很快,他意识到这并非惩罚,而是一把打开通往他人内心世界的钥匙。
他必须放下炭笔和羊皮纸,放下分析者的姿态,用双手和身体去“阅读”。
他首先被派到厨房,协助面包师格温。
起初,揉面只是重复的体力劳动,面粉沾满他的手臂,汗水浸湿他的额发。
但渐渐地,在重复的韵律中,他感受到了不同。格温的手指仿佛拥有生命,能感知面团最细微的韧性变化,知道何时该用力,何时该轻柔。
她不是在“制作”面包,她是在“引导”一场由酵母、面粉和水参与的生命蜕变。
他模仿着格温的动作,试图感受那所谓的“韧性”时,他听到格温在低声哼唱关于大地与丰收的歌谣。
那歌声里没有对“认可”的渴望,只有对创造本身的深沉喜悦。他忽然明白了,她恐惧的并非面包烤坏被人嘲笑,而是她的创造失去灵魂。
她渴望的,是将自己的生命力,通过这最朴素的方式,注入到他人的生命之中。
本质是创造与联结,而非产品与认可。
接着,他被派往档案室,协助学者伊索尔德整理文献。
他搬运沉重的、带着霉味的卷宗,辨认那些被时间侵蚀的模糊字迹,感受羊皮纸的脆弱与坚韧。
当他亲手展开记录着兄弟会被圣殿骑士连根拔起、成员被公开处决的卷宗时,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
他看到伊索尔德在阅读类似文献时,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那不是求知者的兴奋,而是面对暴行和历史伤痕时的愤怒。
她渴望的,是被权力玷污前的真实。她恐惧的,也并非自己无知,而是对人类暴行和历史教训的遗忘。
本质是捍卫真实,对抗湮没。
接着,他去协助那位他曾误解的档案管理员埃尔德。
他小心翼翼地帮助老者修补那些残破的书页。当他亲手触摸到那些被火焰舔舐过的焦黑边缘,辨认出是血迹凝固造成的深褐色污渍,甚至在一些书页边缘发现指甲刻划出的的遗言时,沉重感几乎将他压垮。
埃尔德沉默的工作不再可疑。每一针,每一线,每一次用药水小心地还原字迹,都是在为无法瞑目的灵魂发声。
那上锁的匣子,保护的哪里是知识?那是骸骨,是墓碑,是不该被遗忘的记忆。
埃尔德渴望铭记,恐惧湮没。他在守护这份沉重的记忆,而非掩盖罪行的伪装。
本质是背负记忆,守护逝者。
在劳作中,阿洛伊修斯不再将每个人视为孤立的观察样本。
他看到了战士布伦南的沉默,与整个修道院安全网络的息息相关。他的每一次巡逻,都源于责任感。
他的渴望是有效的守护,恐惧是因自身疏忽而导致系统崩坏。
他的价值,在与他人的联结中得以定义。
他也注意到了侍从洛根。这个总是笑容满面、宣称“别无所求”的年轻人,在帮助他人时,眼神总会下意识地追寻对方的反馈。
当得到真诚的感谢时,他眼底会闪过一丝满足;若被忽视,那笑容会瞬间僵硬,转而以更热情的服务来填补那份失落。
阿洛伊修斯意识到,洛根的“无私”,并非真正的无我,而是未被满足的自我需求。
他渴望通过服务来确认自己在社群中的价值和存在感,恐惧的是被边缘化,变得无足轻重。
他的谎言,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保护壳。
他的行为,完全在与社群的关系互动中形成和强化。
在这个过程中,阿洛伊修斯彻底放弃了对“唯一正确答案”的执着。
人心如同星辰图谱上那些交织的命运之线,复杂、动态、充满看似矛盾却又合理的内在逻辑。
他学会了接纳这种不确定性,在流动的现象和复杂的关系网络中,去把握那份基于深度理解的“真实”。
洞察,不再是寻求一个确定的结论,而是保持一种持续的、开放的、动态的理解过程。
自第一次提交报告起算第六天,他再次站在了埃尔莎面前。他手中的羊皮纸上,文字比上一次简洁了许多。
关于说谎者,他写道:
“侍从洛根。其持续宣称的谎言是:‘我别无所求’。这谎言掩盖的真相是:他极度渴望被社群认可、需要与珍视,恐惧自身的无价值感与存在感的消失。他的‘无私’服务,是其维系自我认同、对抗存在性焦虑的方式。”
埃尔莎接过羊皮纸,仔细阅读。
读完后,她抬起头,凝视着阿洛伊修斯,问出了与上次相同,但意义已然不同的问题:
“你如何得知?”
阿洛伊修斯迎着她的目光,回答道:
“我放下了炭笔,放下了站在他们对面的、审视的目光。我将自己置于他们的生命之中——去感受格温手中面团的呼吸,去承担伊索尔德肩上历史的重量,去行走布伦南脚下守护的路径,去触碰埃尔德心中沉默的伤痕。”
“我意识到,洞察的终点,并非做出一个泾渭分明的判断,而是达成一种深刻的理解。理解他们行为背后的整个内在世界,理解他们的挣扎、他们的光芒、他们的局限,以及他们与我们一样,那份深藏于心的、对联结、对意义、对自身价值的渴望与恐惧。”
埃尔莎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