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莎的声音,连同那些沉重的案例,如同退潮般从阿洛伊修斯的意识中消散。
它们没有留下答案,只留下了一片被彻底犁过的精神荒原。
随之而去的,还有所有外部世界的参照与回响。
沉思之室不仅是光的坟墓,更是意义的真空。
绝对的黑暗,不再是视觉的缺失,而成了一种吞噬性的存在。
它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仿佛要将他压缩成一个没有体积的点。
绝对的寂静,也不再是声音的缺席,而是一种主动的湮灭,连他自身思维的微弱噪音都被这浓稠的虚无吸收,归于死寂。
在这双重的绝对之中,阿洛伊修斯感到自己正在“溶解”。
他尝试抓住那些曾经定义他的东西。
贵族身份? 黑斯延斯这个姓氏,那些纹章、礼仪、继承的庄园……在这片虚无中,它们如同沙堡般崩塌。
那不过是社会机器赋予的一个标签,一套行为程式,是“万物皆虚”最浅显的例证。
它无法在此地给予他任何支撑。
对雷金纳德·索恩的恨意,曾经是支撑他复仇的炽热火焰。
但当他试图在黑暗中点燃这团火时,却发现它苍白、摇曳,几乎无法照亮自身。
复仇,是为了正义?为了父亲和哈里?还是仅仅为了宣泄个人的痛苦?
“万物皆虚”冷冷地审视着这动机,揭示出其下可能隐藏的自私与虚妄。
如果连这恨意都是构建于沙土之上,那以此为驱动的生命,意义何在?
生存的渴望? 这最原始的本能,在此刻也显得苍白。
活下去,然后呢?继续被追捕?继续在这无尽的因果链中挣扎?
如果一切都是虚幻,一切选择都被允许,那么“活下去”这个选项,与“放弃”之间,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不过都是“万事皆允”范畴内,一个随机或惯性的选择罢了。
恐惧,如同冰水,缓缓浸透他的四肢百骸。
不是对死亡的具体恐惧,而是对存在本身失去坐标的恐惧,是对自身即将消散于这片虚无的惊惶。
如果一切都无意义,一切都可被允许,那么,是什么阻止一个人……陷入疯狂?
存在主义的深渊,在他脚下豁然洞开。
他仿佛站在悬崖边缘,脚下不是云海,而是翻滚的虚无。
萨特所言“人被判定为自由”的沉重。
这自由,不是解脱,而是放逐。
他被抛入这片荒漠,没有神谕指引,没有先天道德导航,必须独自为自身的存在寻找乃至创造意义。
“如果无人见证,你还会坚持正义吗?”
如果他有机会阻止一件暴行,但此事天知地知,唯有他知。
成功,无人喝彩;失败,无人知晓。
甚至,他可以选择视而不见,轻松离去,内心不会有任何来自外界的谴责。
那么,“坚持正义”的动力从何而来?
是为了满足内心那个“好人”的自我形象吗?但那形象不也是社会塑造的“虚像”?
如果剥离了所有外部反馈,正义,是否仅仅成为维系自身所认同的某种内在一致性,而做出的“不划算”的决定?
“如果注定被误解,你还会选择真理吗?”
他想到那些兄弟会先辈,那些被视为叛徒、疯子、恐怖分子的人。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行动会被历史曲解,被后人唾骂,他们还会走上那条路吗?
选择真理,有时意味着要与整个世界的共识为敌。
当“真理”无法带来理解,反而招致孤立与迫害时,支撑一个人走下去的,是什么?
是对“真理”本身近乎偏执的信仰?还是对更高原则的责任感?
“如果必然失败,你还会尽力而为吗?”
康纳的影像在他脑海中浮现。那个最终未能阻止族人被迫迁徙的刺客。
他的奋斗,在某种意义上,是“失败”的。那么,他的努力是否就毫无价值?
如果明知一场战斗获胜的希望渺茫,甚至注定失败,为何还要拿起武器?
是为了在过程中捍卫的某种尊严?是为了向命运本身宣告不屈?
还是因为行动本身就是意义的源泉?即使无法改变结局,但选择战斗而非顺从,这个行为本身就定义了人。
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
它们是指向内心的利剑,逼迫他在绝对的孤独中,审视自己最根本的价值观。
时间感彻底消失。他可能在这黑暗中思考了一个永恒。
他不再试图“寻找”预先存在的意义,就像在黑暗的房间里寻找一盏并不存在的灯。
他开始意识到,意义或许不是被“发现”的,而是被构建的。
就像他从无到有地利用环境创造工具一样。
在此地他需要利用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的理性、他的选择——来构建一个能让他在这虚无中立足的“锚点”。
他回望自己短暂却跌宕的旅程。那些并非全然虚妄:
莫娜老妇歌谣中的坚韧,是真实的。
塞德里克与风浪搏斗的专注,是真实的。
以斯拉沉默守护的信念,是真实的。
格温创造生命滋养的喜悦,是真实的。
伊索尔德捍卫真相的愤怒,是真实的。
埃尔德背负记忆的沉重,是真实的。
这些瞬间,这些与他人真实的联结和感受,或许就是“万物皆虚”浪潮中,可以抓住的礁石。
它们本身或许不构成宏大意义,但它们真实地存在过,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印记。
而“万事皆允”,在剥离了所有外部约束后,将最大的责任归还给了他自身。
他不是被允许“为所欲为”,而是被要求为“所欲为”的一切后果,承担起无法推卸的责任。
阻止暴行,即使无人见证,是因为他选择成为那个无法对暴行视而不见的人。
选择真理,即使被误解,是因为他选择将对真实的追求置于个人声名之上。
尽力而为,即使必然失败,是因为他选择用行动来定义自己的存在,而非用结局来评判行动的价值。
他的本质,将由他的选择来定义。
这个明悟,如同岩石落定般的清醒。
疯狂与堕落的诱惑依然存在于那虚无的边缘,但它们不再是不可抗拒的引力。
因为他在虚无的中心,找到了一个基点——那个自由且必须负责的、进行选择的自我意志。
黑暗依旧,寂静依然。
但阿洛伊修斯不再感到自己在溶解。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却又奇异地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他不再向外寻求光明,真正的光源,必须由内而外地生发。
他还没有完全“构建”出他的意义大厦,但他已经找到了奠基的第一块石头——
在认识到绝对的虚无与自由之后,依然选择去行动、去联结、去承担责任的勇气。
这勇气本身,就是在黑暗中提灯前行所需要点燃的第一缕火焰。
它微弱,却足以照亮脚下方寸之地,足以让他开始回答那个终极问题:
“我,将成为什么?”
答案不再是名词,而是一个动词,一个持续进行的选择——
“我,将选择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