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拉肩头的伤依旧隐隐作痛,但时间不等人。
离开怀尔德位于后街的简陋公寓,两人踏入了丹佛午后喧嚣的街道。
这座建立在淘金热与铁路枢纽之上的“里高城”,正肆无忌惮地展示着它的活力与混乱。
街道上,有轨电车叮当作响,与四轮马车、货运卡车争抢着狭窄的空间,车夫的吆喝声和牲畜的嘶鸣混杂在一起。
砖石建筑与木质结构并肩而立,商店的橱窗里陈列着从东部运来的成衣,也有本地生产的矿工装备和粗犷的皮具。
穿着体面西装、头戴礼帽的商人与戴着宽檐帽的牛仔摩肩接踵,偶尔还能看到神情警惕的执法者匆匆走过。
这里既是文明的前哨,也是荒野的门户。
他们的目的地是拉里默街附近的商业区,这里聚集了不少专营户外用品和勘探装备的店铺。
他们选择了一家看起来货品齐全、招牌上画着交叉的地质锤和镐头的店铺——“山岳之家装备行”。
店内光线略显昏暗,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地图,柜台上陈列着闪闪发光的罗盘和六分仪。
架子上堆放着帐篷、睡袋、水壶,以及各种型号的地质锤、岩石凿和样本袋。
一个穿着围裙、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店主正站在梯子上整理货架。
看到有客人进来,店主利落地爬下梯子,目光在艾薇拉和怀尔德身上快速扫过。
“下午好,先生,女士。需要些什么?看二位的样子,是准备进山?”
怀尔德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苦笑道。
“老板好眼力。前几天在野外不小心摔了一跤,差点把命搭上。不过活儿还得干,准备再去南边看看。”
“理解,理解。”店主点点头。
“这行当不容易,富贵险中求嘛。需要什么尽管看。”
艾薇拉没有说话,她拿起一把中等重量的地质锤,掂了掂分量,检查着锤头和镐口的锻造工艺。
又拿起一个黄铜打造的罗盘,打开盖子,看着里面微微颤动的指针和精细的刻度。
“我们要两份基本的地质勘探装备,”怀尔德开口道。
“两把结实的地质锤,要那种锤头包钢的。两个精度好点的罗盘,不要那种会受附近铁矿干扰的次品。再来几张科罗拉多南部和新墨西哥领地交界处的地形图。”
“没问题!”店主利落地从柜台下拿出工具,又转身从墙上的卷筒里抽出几张印制粗糙的地图。
“地图是这个月刚更新的,不过那边界地方,变化快,有些小路不一定准。”
艾薇拉则走到堆放样本袋的地方,挑选了几个厚实耐磨的帆布口袋,以及一些用于标记和记录的小标签和铅笔。
“还需要两匹驮马,”怀尔德补充道。
“关键是吃苦耐劳,能走山路。”
“马匹得到隔壁街的‘老汤姆马行’,”店主热心地指点。
“就说是‘山岳之家’介绍的,老汤姆不会坑你们。他那儿刚到了一批从犹他过来的矮种马,耐力没得说。”
结算的时候,店主一边拨弄着老式收银机,一边看似随意地闲聊。
“最近往南边去的人可不少啊,都是听说了什么消息吗?大陆进步公司那边好像动静挺大。”
怀尔德面上不动声色,打着哈哈。
“是吗?我们就是碰碰运气,找点小矿脉糊口。”
店主笑了笑,没再追问,将找零递给怀尔德。
“祝你们好运。”
带着购置好的装备离开“山岳之家”,他们又依照店主的指点,在“老汤姆马行”挑中了两匹骨架结实的棕色驮马。
马行的味道混合着干草、马粪和皮革的气息,与装备行的味道截然不同。
当一切准备就绪,夕阳已将丹佛的建筑染成一片金黄。
怀尔德看着手中沉甸甸的装备。
“我们现在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了吗?”
“像不像不重要,让他们以为我们是就行。”
艾薇拉再次将银发仔细藏在宽檐帽下,穿上耐磨的卡其布裤装和靴子。
怀尔德扮演团队的记录员,他的记者身份和受伤的脸,反而能为这个“勘探队”增添几分可信的艰辛色彩。
他们的目标是位于俄克拉荷马地区边缘,靠近新墨西哥领地边界的一片被称为“幽灵峡谷”的荒地。
根据蓝图碎片上的标记,这里是距离丹佛相对较近的“站点”。
越靠近俄克拉荷马地区,空气中的氛围便越发不同。
四个月前那场“土地抢夺”(Land Run of 1889)留下的痕迹随处可见,如同大地上一道新鲜而粗糙的伤疤。
广袤的平原上,散布着无数匆忙建立起来的粗糙定居点。
甚至是挖在地下的“草皮屋”簇拥在一起,几乎没有规划可言。
烟囱里冒着稀薄的炊烟,围栏圈起一小块一小块刚刚开垦的土地。
移民们的脸上混杂着希望与艰辛——对拥有自己土地的憧憬,以及对严酷自然环境、匮乏资源和不确定未来的深深忧虑。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怀揣着“美国梦”,用双手和汗水在这片原本属于印第安人的土地上挣扎求存。
然而,这片“无主之地”的谎言之下,是更加尖锐的矛盾。
艾薇拉和怀尔德不时能看到被焚烧过的帐篷残骸,或是废弃的居住痕迹。
他们偶尔会遇到切诺基或其他部落的印第安人,骑着马,沉默地出现在山脊上,冷漠地注视着这些新来的“定居者”。
“看到了吗?”
怀尔德压低声音,指着远处一个飘扬着美国国旗的简陋小镇。
“这就是‘进步’的代价。大陆进步公司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经过数日的跋涉,他们逐渐接近了“幽灵峡谷”。
这里的景色变得更加荒凉,红色的岩层突兀地耸立,植被稀疏,风化的怪石如同跪地的巨人。
在一个小型印第安村落外,他们遇到了一个老印第安人。
他坐在一间低矮泥屋外的阴影里,脸上布满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皱纹。
他穿着传统的服饰,身上挂着羽毛和骨饰,身边放着一个草药篮,这是夏延族的巫医。
怀尔德尝试用简单的词语和手势,加上“峡谷”、“奇怪”、“白人机器”等词汇,向他打听“幽灵峡谷”的情况。
老人沉默地听着,浑浊的眼睛先是扫过怀尔德,最后停留在艾薇拉身上,尤其是她那被帽檐阴影遮掩的眼睛。
他看了很久,久到怀尔德都有些不安。
终于,老人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混合着简单的英语和手势,缓缓开口。
“外乡人……你们寻找的,是寂静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