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拉怔怔地望着他。八个多月了。她曾在巴黎的深夜想起过他,在横渡大西洋的甲板上想起过他,在西部的荒野中也想起过他。
但她从没想过会在这里,在这个布满矿渣和血腥味的小巷里,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阿洛伊修斯弯腰,利落地从尸体上收回弩箭。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她终于问出声。
“驿站的老板说,有个银发姑娘往北边去了。我沿着马蹄印追了两天。”
他的目光掠过她肩头的伤。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脸上,又很快移开。
“路上遇到一场沙暴,在马背上一整天都睁不开眼。”他轻轻说,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后来在河边洗马,看见对岸的崖壁。红色的岩层里嵌着黑色曜石,在夕阳下闪着光。”
他的声音很轻:“那一刻,我突然很想让你也看看。”
艾薇拉的心轻轻一颤。
“快到铅镇时,看到天上聚集的乌鸦。就知道你一定出事了。”
“苏格兰……很远。”
“是啊。坐船要三周。在船上我总想起你……”
她的脸颊微微发烫。
他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住。两人之间隔着五步的距离。
“艾薇拉。”
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她突然想起来《傲慢与偏见》中写的那样:“假装出来的感情总是破绽百出的,唯有真情才会如此笨拙。”
他的笨拙,他的欲言又止,都成了最好的告白。
枪声在铅镇狭窄的巷道里炸开,惊起了屋檐上停歇的灰鸽。
刚才的动静引来了更多的“猎犬”,杂沓的脚步声从巷口逼近。
艾薇拉想举枪,左肩的剧痛却让她手臂一软。
阿洛伊修斯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和洇血的肩头迅速掠过。他左手揽住她的腰,右手穿过她的膝弯,微一用力,便将她整个打横抱起。
“失礼了。”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子弹的呼啸声成了尖锐的弦乐伴奏。他抱着她,冲向那面斑驳的砖墙。
就在子弹呼啸而来的瞬间,旁边一扇半开的木窗里,飘出苍老的歌声。一个老人跟着留声机,用德语轻轻唱着:
“Über allen Gipfeln…Ist Ruh…”(越过所有峰顶… 是一片宁静…)
歌声苍凉而悠远。
阿洛伊修斯抱着她冲向对面的砖墙。左脚在墙面一蹬,身体利落地旋身,右脚踏上另一侧墙壁。他在垂直的墙面上行走,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避开飞来的子弹。
艾薇拉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能听见他心脏稳定的节拍,压过了所有的混乱。风声是长笛的滑音,掠过的发丝是竖琴的轻拨。
“In allen Wipfeln…Spürest du…”(在所有的树梢… 你几乎感觉不到…)
歌声在继续,诉说着宁静与死亡。
他们悬在两面墙之间,下方的枪声和上方的歌声奇异地交织。阿洛伊修斯的目光锁定高处一扇敞开的阁楼窗户。他最后一次蹬墙,抱着她轻盈地跃入窗内。
阁楼里堆着杂物,光线昏暗。他小心地将她放在一堆帆布上。
“在这里等一下。”
他转身回到窗边,取出手弩。搭箭、引燃、瞄准,动作流畅如呼吸。
燃火的箭矢射向巷子里的木箱,火焰“轰”地燃起,浓烟阻断了追兵的视线。
骚乱的人声如同合唱队的喧嚣背景音。
他回到她身边,单膝跪地,检查她肩头的伤势。窗外的火光为他镀上金色的轮廓,如同舞台的追光。
远处的留声机似乎卡住了,沙沙地重复着最后那句咏叹调,渐弱,直至消失在夜色与远处的喧嚣里。
“Kaum einen Hauch…”(一丝气息…)
枪声和歌声都远去了,阁楼里只剩下两人轻轻的呼吸声。
阿洛伊修斯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棉布,垫在艾薇拉渗血的肩头,用绷带利落地缠了两圈打了个结。
“先止血。”
楼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嚷,火焰没能完全阻挡追兵。木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有人在下面用枪托砸门。
阿洛伊修斯迅速从腰带间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皮质小袋,对着门口方向掷去。小袋在触地的瞬间爆开,浓密的灰色烟尘立刻充满了整个阁楼入口。
“闭眼。”他用衣袖轻轻掩住艾薇拉的口鼻。
咳嗽声和混乱的叫骂从烟雾中传来。阿洛伊修斯借着这个机会,抱起她冲向阁楼另一侧的小窗。
在跃出窗户的瞬间,艾薇拉瞥见他左手一扬,又一个小袋准确地落在窗框上。
他们落在倾斜的瓦片上时,身后传来第二波烟雾爆开的声音。
“右边屋顶有两个。”艾薇拉在他耳边轻声提示。
阿洛伊修斯毫不犹豫,单手掷出两枚飞刀。黑暗中传来两声闷响。
他们在屋顶间快速移动,瓦片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左边!在屋顶上!”下面传来喊声。
子弹擦着屋檐飞过,打碎了几片屋瓦。
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下抱着她的姿势,让她的伤肩远离可能的冲击。
他们跳过一道窄巷,落在对面的屋顶上,他放慢脚步,沿着屋梁行走。
下面巷子里的追兵举着火把,晃动的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阿洛伊修斯适时地蹲下身子,让烟囱挡住两人的身影。
艾薇拉能感觉到他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平稳而有力。
他们沿着屋脊来到一栋砖楼前。这里比周围的建筑都要高,侧面有一道生锈的消防梯。阿洛伊修斯单手抓住梯子,抱着她开始往下爬。
铁梯发出轻微的呻吟声。下到一半时,他停住了。下面巷口有人影晃动。
他立即改变主意,重新向上爬了几级,用脚踢开一扇气窗,抱着她钻了进去。
这里是个储藏室,堆满面粉袋。空气中飘浮着细细的粉尘。他轻轻把她放在一袋面粉上,走到门边倾听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在门外经过,渐渐远去。
他松了口气,回到她身边。月光从气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金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
“这里应该安全了。”他那双蓝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