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罗揣着那一剂浊蓝,忍着骨子里的灼烧感,竭力装作正常人的模样,在夜晚的街头晃悠。
尽管在这个时间点,厂区的路面上基本没什么行人。
街上的路灯投下明灭的光亮,蒸汽铜管上的泄压阀吐出断续的嘶鸣与白烟。
有些路灯基本是个摆设,那些输电的线缆被某些又穷又无聊的人偷去换钱。战后十年,各国尚未能完全恢复元气,即便是弗拉德这样的大城,也鲜有精力和财力去关注下城区非主干道的照明条件如何。
不过,黑暗会给坎特罗这样的人带来安心。浊蓝这玩意很明显是某种违禁品。借着黑暗的掩护,他才不会被街面游弋的警察们逮到。
即便在双腿完好,混帮派的那些日子里,坎特罗也是借着黑暗,干一些底层人员才会干的偷鸡摸狗的勾当。
但今晚,坎特罗却觉得那些死角里的阴影没能带来熟悉的安心感。就像在夜晚的猎场里,平日里的猎食者成为了猎物一般。
有什么不对劲——
坎特罗的脚步慢了半拍,随后拐入一个吞吐数圈黄铜管道的小巷。
无人的街道陷入长久的静谧。直到数道人影从角落里无声息地显现,没入坎特罗消失的巷子口。
——更远的地方,一处厂房烟囱的铁格检修台上。
“你的人好像被发觉了。”帕蕾蒂菈眺望着街面,“稀奇事。你那大大咧咧的粗心思不会传染给他们了吧?还是说弗拉德的戍戒都这样?”
“我只是个甩手掌柜,又管不着戍戒队的人。戍戒队的日常运行基本仰赖各个大教堂自身。”阿托利斯在夜晚的寒风中打着哈欠,慵懒地靠在烟囱壁的红砖上。“这总指挥长的职务是教宗老头硬塞给我的。你要知道,除了干架,这建制里的勾心斗角我实在处理不来,几个副指挥长天天在旁边指指点点,叽叽喳哈,我老家那群喜欢热闹的渡鸦们都没这样烦人。”
“这可不是你无所作为,天天在岗位上摸鱼的理由。”帕蕾蒂菈的目光看着巷子另一头的街面,“拜此所赐,现在戍戒队的实权基本都在几位副指挥长和专员手里了——其中大部分是枢机老头们的人。”
阿托利斯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那只能表示教宗阁下找错了人。本来我从联合王国跑过来就是不想被那边糟心事缠住,指望我有管理才能,还不如指望明天能用五铜磅在街边地摊上淘到神代古遗物。”
“……行吧。只是你别哪天连挂名都不要了,眼下名义上能让枢机老头和教宗相互妥协的总指挥人选,怕是只有原教会骑士团团长。”
阿托利斯打了个哈哈,表示并非没有跑路的可能。
随后他随意地抛来另一个话题:“我说,我们这大晚上的跑这么高来干啥。这下城区没人上工就一鸟不拉屎的地,你指望能在这里搜集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帕蕾蒂菈微微侧过脑袋,于是阿托利斯发现那漆黑瞳孔的余光里带着像看低等生物一般的意味。
帕蕾蒂菈短叹一口气。
“……好吧,我算是明白你除了打架和镇场子,什么事都不干。你桌上那一摞关于弗拉德近期神秘违禁药物的报告纯粹是摆设。”
阿托利斯尴尬地挠了挠头,金发在晚风中被吹起数股翘曲。
“呃,违禁药物?要我说,这玩意可多了去了,好多能成瘾的药物还不在违禁药物名单上呢。十年前那什么基的苯丙胺都能当兴奋剂给士兵们用,直到前几个月才出法案禁止私售……”
“行了,看下去吧。”帕蕾蒂菈虽是无奈,但语气始终保持着平淡,“戍戒队的队员们跟上去了。待会你就知道那叫浊蓝的玩意为什么会被教会的人盯上——那剂药涉及神秘侧,是超凡领域的玩意。”
阿托利斯望了望不远处的房顶。那里同样蹲着几号人,戍戒队的行动指挥就在那里纵览全局。不过很显然,他们并未能发现这边跑来凑热闹的俩代行者。
“好吧。”阿托利斯耸耸肩,“那让我好好看看,那玩意到底如何超凡,能让你我跑这么高的地方来吹冷风……”
坎特罗自然不知道有这么多人在盯着他的行迹。他只知道身后的的确确是有人跟着了。
他心里其实知道那剂药的作用绝非是治病,副作用也绝非是成瘾。
不如说,那种近似成瘾的状态,才是浊蓝所要达到的真正的作用。
在每一次灼烧灵魂的痛苦中,神经束里的刺痛驱动着他羸弱的躯体发生异变,将数倍强壮于自己的人撕裂成碎片,将砖瓦筑起的墙壁破开,将追缉他的警员们殴成碎末。那些寻仇、抢劫的时间点上,坎特罗只觉得自己拥有着拿捏一切的力量。
所以,他很清楚,在那些警察们不再如影随形的时候,会有另外的人寻上他。那会是与这剂药同属社会里侧的人。
现在,那如同黑夜里的鹰枭一般,为他带来死亡与制裁的人,就无声息地跟在身后。
神经里的灼烧感自四肢的末端又一次地涌了上来。他拼尽全力,用理智压制着沿脊柱试图侵扰大脑的炙热,踹着粗气,在巷子中停下脚步。
来吧,来吧——这里不是动手的好地方么。让我看看,你们究竟是何人,又会施以何种手段——
巷子里只有一颗闪烁的灯泡。坎特罗站在那微弱的光源下,前后明灭的光幕外,是吞没一切视线的黑暗。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那些声音落在坎特罗耳里,似乎是某些人在讲话,但他并不能听清楚具体内容;他觉得那些声音有如针刺,与身体里的灼烧一同压迫着他那为数不多的理智。
两只猫头鹰的黑色剪影从月亮前掠过。
朦胧之间,坎特罗只听见那些杂乱的声音中,落下一句——
“动手——”
密集的枪声响起。黑暗中点点火光纷乱,几柄单动速射的左轮在两秒内送出十数颗灵性加持的锥头子弹,没入坎特罗的肉体,开出朵朵鲜红的血花。
灼烧感裹挟着痛觉,终于是成为了坎特罗大脑的唯一刺激。
他咬紧牙关,齿缝中喷涌出汹涌的气息,细密的蓝黑色纹路和紫红色血管在体表浮现,如同瞬间生长的枝桠,逐渐爬满坎特罗的身躯。
那些被子弹打出的血洞里,涌出黑色的物质,像是淤泥一般,将伤口堵住;纹路与血管、神经束蔓延攀附而上,于是那片体表的黑泥在堵住伤口的同时,在坎特罗身上发挥着与肌肉同等的效能。
狂乱的灵性气息与坎特罗的身躯一同暴涨,强烈的风压将头顶的灯泡轰碎。两米五的坎特罗两手不断向前扒动着左右的墙壁,双腿急迈,犹如一堵移动的墙面,向巷子的一头冲去,要将那些黑暗里开枪的人一头创亖。
天空中的猫头鹰仿佛受惊了一般,上下不定地盘旋。
“我靠,这什么玩意?”与猫头鹰使魔共享视觉的阿托利斯感受着那诡异而狂躁的灵性波动,“敢在弗拉德搞这一出,是谁不要命辣?”
“没事,最终头疼的不会是你。那帮副指挥和专员们知道你不干事,所以实际的追责不会到你头上。你耍的小聪明还是有点作用的。”帕蕾蒂菈事不关己,脸上一如既往地半死不活,“看看现场指挥怎么处理吧。既有报告里还没有目标有如此程度的异变——但愿事情没这么碰巧,要我们去给戍戒队擦屁股。”
她看向不远处举着无线电话筒嘶吼的现场指挥,想起那些谷城里同样忙乱的哨位们。
数道人影有些狼狈地从巷口退出,下一刻,身形异常高大的坎特罗自瓦砾和烟尘中冲出。他通红的血目扫视着眼前身着漆黑风衣、镶钢革质内甲的三人,口鼻间再次喷涌出狂躁的气息,向着三人中为首的那位冲去。
“回避,内卡舍尔!”
身后的同伴喊话。
内卡舍尔自然明白同伴的关切与焦急,若是挨了那坎特罗脑袋一般大的拳头,怕是会当场以身殉职。
但以他比同伴更丰富的经验来看,这异化的怪物多半只是想全力一击逼退他们后,转身逃走——这是他盯住目标数日以来,以及短暂交手后,基于其行为特征作出的判断。
内卡舍尔强行凝起精神,以灵性引导自身动作,侧身堪堪躲过坎特罗的一记甩拳;那凌冽的拳风撕裂空气,掀起霎时的烈风,差点让他睁不开眼睛。
他与异化的巨人错身。坎特罗冲出去数米,突然感受到腰腹间剧烈的疼痛。这让他有些意外——狂化之后的身躯可以免疫极大部分的痛觉。他回头定睛望去,看见内卡舍尔手中金色光芒升腾的短剑,将刚染的血液点点蒸发干净。
他见过那种光芒——在明光教会。神父们在祈祷与赐福时,手中的圣物与圣叙会发出同样气息的光芒。
他低头望去,侧腹上那道狭长的创口上,黑色的淤泥不断地渗出,与创面上残留的金色光芒相互倾轧。
教会…教会……?
密集的枪声再次响起。
他们已身处开阔的主干道。两旁的建筑物房顶上,枪口焰不断闪烁;更有高压蒸汽步枪近乎爆炸的鸣响,将初芒祝予的合金铁坨轰入他的躯体。
教会……
坎特罗依然怔住。血花与淤泥在体表不断溅起,那些子弹带来明显的杀伤,但他仍然不为所动。
他感觉到有什么不属于自己的念头在脑海里闪烁。
“吼……啊……”
他的嘴里冒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教会】这个词根仿佛是什么异常化的契机,在他脑海里延伸出不受掌控的思绪,在潜意识的海洋里如渔网般和淤泥般不可名状的思绪和概念纠缠,最终将坎特罗自身的意志淹没——
吼————
血液溅漫墙壁。漆黑的怪物身上布满淤泥般的黏质,在大道和屋顶间跳跃和狂奔;身上探出角质般的尖刺与弧状锋棱,割开血肉之躯后一路在空中曳洒的血迹仿佛是挂在其上的红色飘带。
“这下好了,一语成谶。”帕蕾蒂菈看了看一路上倒下的众人和向北奔逃的怪物,又望了望屋顶上在无线电频道里呼叫增援和机动组的现场指挥。
“走了,阿托利斯,你得为他们擦屁股去。”
阿托利斯幽怨地望着帕蕾蒂菈。
“唉,我说你真是个灾星,我在弗拉德摸鱼摸得好好的,怎么你一回来就闹这出事……哎呦我靠你踢我干嘛啊啊啊啊啊啊——”
帕蕾蒂菈漠然地看了向地面坠去的阿托利斯,轻轻从铁护栏上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