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罗在一路狂奔。
尽管外表不似正常人，但现在这个时候，那怪物倒的确又可称其为坎特罗——在屠戮如此之多的人后，潜意识里再无后路的冰凉想法涌了上来，将灼热的思绪拉回到坎特罗的掌控里，让他能够以人的方式思考后路。
此时的他，既是在杀戮，也是在逃亡。
他在巷子里放任身体异化前，将浊蓝注射进了身体内。一段时间后，他将能杀出重围；到那时，浊蓝也会压制住异化这一【副作用】。
寂静逐渐占据了他的认知，空旷的街道上唯一的动静只有明灭的灯光。身上代偿肌肉的黑色黏质不断脱落、消散，瘦弱与强壮的特征同时出现在他的躯体上。教会的制裁终会落下，而在想好何处可归之前，他还不能停下逃亡的脚步——
不。
不用逃了。
坎特罗的脚步逐渐放缓，沉重的力道在路面上踏起积久的灰尘。
尽管他尚未理解灵性为何，但他在第一次使用浊蓝后，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将他引导至正确的决策方向上，令他在城市的阴影里如鱼得水，与制裁擦肩而过；而在此时，无论他如何感受潜意识里的那股倾向，却仿佛四面八方都有着墙一般，将他赖以思考的路径阻绝——哪怕是在数分钟前，在路面被教会的人盯上，也没有如此令人窒息的感觉。他逐明白了些什么。
啊……终究还是迎来了这一刻。他侧过身子，颇为紧张地左右张望，关注着前后道路视线尽头朦胧的光照里，那两道悠悠闲闲靠近的人影。
“唉，你明白吗，你的出现让那些大人物们可是头疼不已。”金发的年轻人步态张扬轻盈，足履在大道的正中，磅礴的灵性让坎特罗觉得其后的街面都晕染成模糊的色斑。“如果这里不是弗拉德的话，我倒挺乐见其成的。”
阿托利斯右手伸出一指，随意地在身旁一划，指尖的轨迹上，一道金色的光芒凭空凝聚，周身那些荆棘般生长的金色织线盘附而上，与镂空的部分一同勾勒出模糊的长剑样貌。
“这意味着他们的工作没做到位，对社会面的掌控出了纰漏——毕竟，如此严重的人手折损和治安灾害，发生在奎萨临近的弗拉德。教宗阁下多半又要和枢机老头们互掐——帕蕾蒂菈小姐，你确定要代行者出手？”阿托利斯停下脚步，朝着路另一侧的白发少女隔空搭话。
“放长线钓大鱼的方案是弗拉德大教堂提出来的，那一摞计划书数周前就撂在你桌子上。我猜，你甚至不愿意多分点灵性给帮你处理文书工作的使魔；教会的人问起来的时候，那蠢鸟的咯咯咯会被曲解他们想要的意思。”帕蕾蒂菈的声线淡如无机质，却依旧让阿托利斯在听后尴尬地手往脑袋上摸去。
二人仿佛没将坎特罗放在眼里，像是在白天热闹街面上碰面的熟人，随意地扯淡。
身躯上的黑色黏质不断蠕动，坎特罗将身躯压低，似一只负伤后陷入末路的野兽，在猎人的手里寻觅那可能存在的生机。
“戍戒们要过来了。倘若你不想掺和到程序上的麻烦里，最好快点动手。”
“好了好了，砍死这家伙就行了吧——”
平地上掀起一阵狂乱的气流。在阿托利斯话语未落的尾音里，坎特罗猛然暴起，像是炮弹搬袭向阿托利斯的方向。
这二人的对话相当随意，但那股压迫到令人窒息的灵性终究逼迫坎特罗作出了抉择——若再拖上一会，他怕是要被压迫得失去反抗的意志。
而他选择向阿托利斯的方向逃往，迎向那把光芒缭绕的剑，并非是他鲁莽之下的决定；在他考虑往白发少女那个方向突围的时候，静滞的潜意识诡异的活络起来，强烈地警告他不要有这种想法。
看着那猛然占据大半视线的身躯，阿托利斯脸上依然挂着和帕蕾蒂菈交谈时的尴尬笑容。拳头在空中激起层层烈风，将要落在阿托利斯那英俊闷骚的面庞上，“能逃走”的念头在坎特罗的心里一闪而过。
阿托利斯右手虚握，光芒骤合。
阿托利斯右手高举，长剑剑尖直指天空。
坎特罗心底涌现出一丝奇怪的感觉。阿托利斯的两个姿势间，全然没有连贯的动作，仿佛动画的两个画面间发生了丢帧。
唯有一道摇曳的金色弧光，像是拂过坎特罗异质化雄壮躯体的纱带，自他下身飘向天灵盖。
拳打脚踢的醉汉、角落哭泣的女孩、摔门而去的巨响、街头拳脚的落下——
坎特罗并没有时间意识到眼前的画面就是所谓的走马灯。
两米多高的躯体依然保持着前冲的趋势。只是一分为二，连同夹杂着淤泥与鲜血的腥风，分别从阿托利斯的两侧身旁掠过，在更远的地方重重地砸向地面。
阿托利斯收手，抖了抖那把透着古朴气息的长剑。于是在光焰燃烧里，那柄长剑迅速化为点点光芒消散，让帕蕾蒂菈想起前世人们抖落蚊香的灰烬。
“那古董商吹嘘自己从列王遗迹中淘来的真品，看来也不完全是骗子。”阿托利斯遗憾地看着空中星星点点的光芒，“只是比起他说的阿尔弗雷德的佩剑，更可能只是某位扈从用的罢了。”
“如果不是你那抽取圣遗物超凡力量的特质，兴许还会赚上那么一这么点——毕竟你那脑子乐于让你被古董们忽悠得神神颠颠然后被骗成冤大头，淘来真货的概率实在太小。”帕蕾蒂菈迎面走过阿托利斯身侧，在那两坨黄油般瘫软的淤泥旁立住。“现在，那数个世纪前的文物就这么消失了。但愿我们能从这俩坨泥巴里寻到些什么……”
她在风衣的口袋里左摸右摸，好半天才掏出半截干枯的熏香和微泛旧黄的灵摆来。
帕蕾蒂菈轻打响指，拈出一丝象征初芒的焰光来，点燃那根熏香木。于是缭绕的烟尘像带有重量般，附在坎特罗不成人样的尸身上。
她注视着灵摆在空气中划出的杂乱无章的轨迹，灵性加持的提问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初芒的特殊灵性短暂地降临，随后在感知里消失不见。那两坨烂泥，没有带着任何神秘侧的属性。
“……”帕蕾蒂菈眉头微皱。
“相当反直觉。”阿托利斯走近，语气困惑，“那剂药引发的反应明显是借助了超凡领域的力量，怎么会连初芒都觉察不出来任何气息？……难道那真是阿尔弗雷德的剑，压制力强大到连灵性都能彻底抹杀……？”
“也许事情比我们想象的复杂一些。”帕蕾蒂菈侧过脑袋，目光空空地盯着阿托利，“嗯，有些必要的工作要做。”
“当然，当然。戍戒们会弄清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托利斯从怀里摸出一枚徽章，随手往路面上一扔。
帕蕾蒂菈依旧盯着他。
阿托利斯选择无视，像是一名侦探般，自顾自地分析起来，嘴里念叨着什么“真相只有一个”“whydunit”……
帕蕾蒂菈依然盯着他。
“好吧好吧……”阿托利斯有气无力地垂下脑袋，“我会去弗拉德的各个地下超凡者集会露个脸的，你别那样看着我，我以为你要扑上来吸我血呢……”
……
数分钟后。
一名戍戒从两摊淤泥旁的地上拾起那枚徽章，恭恭敬敬地送到图涅安面前。
“【落烬】大人的代行者徽章——所幸，那怪物没跑到居住区去，而是撞上了那位大人。”图涅安松了一口气，如果目标真到了那里去大开杀戒，上面问责下来，毫无疑问，自己这么多年挣来的戍戒队小队长的职位要连同前途一同葬送。“待会安排人送到大教堂去，这枚徽章会回到代行者大人手中的。”
“是。”有属下应声。
图涅安看着不断从其它地方赶来增援的戍戒小队，在现场逐渐形成内外数层的现场管制区；有警察、神官模样的领导一拨一拨来到此地，听着现场人员指指点点的报告。
唉，弗拉德，圣城脚下，自新城区建成以来何时出现过这种事。
必然有人会遭到追责。想到这里，图涅安不由得头疼起来。教会和政府之间肯定少不了扯皮，如何向民众交待也是个问题。不知道总队的几位正副队长和大教堂是怎么商议的，竟然能想出放长线钓大鱼的法子来——涉及超凡领域的事，咋能这么随便……
今夜十四名戍戒队员死亡，八名重伤。前期计划里折损的警员和眼线让大教堂扛不住压力，选择了动手，却碰上了如此多的人员伤亡——
唉，罢了。受处分就受处分，他不过一执行队长，顶头领导肯定背的锅更黑。
他望了望街旁房顶上的天空，祈祷着事件的蝴蝶效应不要影响太大。
啊，算算轮次表，今天本来该他休假来着。若不是紧急调动，他现在应该在城东偌大的分配房里陪伴家人。
四周寂静——图涅安的心灵沉静下来。这让图涅安一度以为这是他努力沉心静气埋葬抱怨和不安的成果，直到剧烈的风从耳边刮过，图涅安才明白自己的耳朵在气浪抵达前的爆炸声里失了聪。
然后是是剧烈的耳鸣。
骨膜的疼痛里，所有人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城南生产区上空那朵缓缓升腾的蘑菇云。
街灯骤灭，屋瓦倾落，大地震颤。
滚滚烟尘在街道的这头涌出，转瞬间便覆盖到那头。图涅安猜测着耳边那些迷糊的声响是人们的惧叫、孩童的哭喊，安慰着自己应该还没有变成聋子。
那最好是单纯只是安全生产责任事故……而不是其它什么更糟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