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里还带着些微凉意,却已经吹不散教室里日渐浓稠的沉闷。黑板右侧的倒计时数字醒目又刺眼,像一道划在青春尾巴上的刻痕——距离高考,还有六十天。
今天是周六,但按照惯例高三学生还要留校多上一天的课。
教导主任在讲台上唾沫横飞,林晓却心不在焉,他把笔转了半圈,目光越过同桌埋头刷题的后脑勺,落在斜前方的两个背影上。
“老陈”正对着一本厚厚的英语词汇本念念有词,眼镜滑到鼻尖也没工夫推,后天他就要飞去参加出国语言班的集训,桌上的习题册旁还放着打包好的行李箱贴纸。而靠窗的位置,“小黑”正偷偷在草稿纸背面画篮球战术图,还不时地做出投球的动作,一周后,他将登上列车去省体校报道,接受封闭式特训。
以后可能都见不到面了吧,林晓从没觉得时间过的有这么快。挤在小卖部抢同一瓶可乐、一起翻墙出去吃路边摊的三人曾经形影不离,如今却不知不觉间走在了不一样的路上。
“明天周日休息了,放学后去吃顿散...吃顿饭吧?”午休时,林晓向两人搭话,明明酝酿了一整节课,没想到声音还是比预料中更轻。
老陈推了推眼镜,指尖在手机日程表上快速滑动:“不了啊晓哥,我妈给我约了外教课,七点就得开始。”
小黑也挠了挠头,露出抱歉的苦笑:“训练队下午有加练,教练说要摸底测试。下次吧,下次一定。”
“下次”两个字轻飘飘地飞过,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句客气话。就像上周那次所谓的“最后聚会”,三个人坐在常去的火锅店,鸳鸯汤底煮得咕嘟作响,却没人有心思动筷子。老陈谈的是签证材料,小黑聊的是体能训练计划,林晓努力从去年三人的登山行说到这个月新出的游戏,声音却越来越模糊。
恍惚中,已经放学了,教室很快空无一人,两位好友更是招呼都来不及打就急匆匆离开,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只有林晓呆呆坐着,注视着前方的桌椅。明明座位这么近,距离却又那么远。
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林晓独自走出学校,第一次感到放学了却还如此惆怅。
他掏出手机,点开三人的聊天群,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三天前——他发的“周日一起去图书馆吗?”,至今没有得到回复。
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最终还是关掉了对话框。
“如果我把散伙饭三个字说出来,会更有份量吗?”林晓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往自己从来没走过的方向踱步。他想去别的地方散散心。
漫无目的瞎逛着,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镇子的边缘。这里是某处他从没来过的地方,远离平日里热闹的街道,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柳树林,林间有一条铺满碎石的蜿蜒小径。小路的尽头,一座被柳树枝条半掩的斑驳古庙静静矗立在血红的夕阳下,有些破败的庙宇在暮色中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吸引力。
林晓听闻老人说过,很久以前镇里是有一座祈愿很灵验的庙,但时至今日已经没人拜访了,虽然不知道自己游荡到了什么地方,不过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那座庙?
林晓犹豫了一下,但好奇心还是驱使他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碎石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打破了黄昏的宁静。庙门虚掩着,虽然木料看起来古旧,边缘的漆皮也已剥落,但门板上却没有多少灰尘。林晓轻轻一推,门轴发出一声轻响,转动得意外顺滑,并未有想象中的滞涩感。
走进去,一股淡淡的的檀香气息萦绕在鼻尖。庙内空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供奉台上摆着一个小小的香炉和朴素的木盒,周围青砖地面干净,没有落叶和积尘;梁柱虽旧,却不见蛛网纠缠;特别是那尊伫立在正中高台上的神像,其斑驳的面容虽看不清细节,但表面也是洁净的,不似常年暴露在风土中的模样。很显然,这里仍然有人在打扫。
“看来……传闻也不全是假的。”林晓低声自语。
偏僻的古庙,岁月的遗物,还有这份被人精心维护的旧日痕迹,让人感觉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了。
他走到神像前,抬起头,望向那面目模糊的神祇。想起朋友的背影、空荡的聊天框、“下次一定”的推脱……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涌。那份压在心头许久的落寞,在这片寂静中不自觉地被放大,再放大。
如果一切都如同这座破庙一样从未改变,大家会一直在一起吗?
反正也没人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从没见过的神像,不知是许愿还是倾诉地说道:
“要是能一直……要是那样平凡的日子,能永远过下去就好了。”
没有金光大作,没有神迹显现。愿望说出口的瞬间,林晓倒是自己先愣了一下,随即感到一阵微妙的羞赧。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庙宇摇了摇头,转身快步离开。
回到门口时,林晓的余光瞥见角落里有个穿着本校校服的身影正在清扫落叶,不由得低下头加快了脚步,要是自己伤感的样子被别人甚至还是同校生看见的话也太羞耻了!
没人注意到,神像模糊不清的面容上出现了扭曲的微笑。
第二天清晨,在周日打算睡到自然醒的林晓被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
“喂!你这家伙连教导主任的课都敢翘,不要命啦!怎么还不来上课!”刚接起电话,林晓就被小黑给问懵了。
“总之老陈帮你随便编了个理由,你赶紧来嗷!”通风报信的小黑挂断电话。
今天不是周日吗?林晓感觉自己脑子一团浆糊,觉得可能是自己睡傻了,整理了一下就连忙赶去学校。
赶到学校时已经是课间休息了,两位好友走上前来询问情况,此时的林晓却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只是呆呆的看着黑板,任由同学们疑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视,而他注视的黑板上只有那个鲜红的数字——六十。
一股寒意,悄然攀上了他的脊背。
可能...昨天的记忆只是个梦吧,林晓回到座位上安慰自己。
下一堂课很快开始,林晓越听眉头皱的越紧。
一般来说,梦里老师讲的课,会和现实如此相似吗?
浑浑噩噩地熬到放学,林晓几乎是跑着回家的。自己可能是太累了,都搞不清日期了,早点睡一觉吧。
第二天的闹钟照常响起,查看手机,今天还是周六。
林晓愣住了,这种事...可能吗?
他顾不上收拾,迫不及待一路猛冲进教室。
很显然,黑板上的数字还是六十,今天还是一样的流程,老陈在背同一页单词,小黑一边画战术图,一边比划着投篮,教导主任的课一样的又臭又长。没人知道今天已经过了三遍,除了自己。
不是梦,这不是梦!
时间在周六永远停滞了。
时间循环,多么漫画般的展开,周六的一切都不再改变。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砸得林晓头晕眼花,但一阵恐慌过后,诡异的兴奋感便涌上他的心头。
反正明天一切都会重置,我稍微做点坏事也没关系,对吧?
在第三次循环里,他鼓起勇气,在放学路上拦住了隔壁班那个他偷偷关注了很久的女生,结结巴巴地说了句“我喜欢你”。看着对方错愕而羞红的脸,他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转身就跑,心脏怦怦直跳,说不清是后悔还是满意。
在第五次循环,他逃了下午所有的课,跑到游戏厅,把零花钱挥霍一空,玩遍了所有想玩的游戏。
在第十次循环,他甚至尝试在小黑画战术图时,直接抢过他的笔,大声告诉他“别画了,反正你以后也去不了NBA!”——换来的是小黑的愤怒和一整天的不理不睬。
然而,无论是告白成功的兴奋,还是放纵玩乐带来的快感,亦或是发泄情绪后的空虚,都在次日清晨闹钟响起时,变成无人知晓的,并不存在的曾经。
重复的快乐会褪色,重复的刺激会麻木。更可怕的是,周围的一切都像是精致的舞台布景,只有他一个观众清醒地坐在台下,看着同一出戏码上演一遍,又一遍。
没有人会记得林晓做过什么,所有人都当他说的话是中二幻想。一天的时间很短,不够他功成名就,也不够他遗臭万年,而一天的时间也很长,长到他永远也无法看见尽头。只要周六还在循环,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孤独。这里只有一潭死水。
比之前因朋友疏离而产生的寂寞,要深刻千百倍。这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在时间洪流之外的、绝对的孤独。
第十五次循环?第二十次?林晓已经懒得去数了,机械般重复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他像个幽魂一样飘荡在熟悉的街道上,对周围重复的喧闹充耳不闻。那些曾经让他感到落寞的、关于朋友各奔前程的画面,此刻竟显得有些珍贵——至少,那代表着“变化”,代表着“未来”。
而现在,未来消失了。
不知走了多久,他下意识地,又一次走到了那片柳树林。茂密的柳枝在风中摇曳,碎石小路的尽头,那座破败的古庙在夕阳下静默如初。
一切的起点,都在那里。
那个荒谬的愿望,那句“要是这样平凡的日子,能永远过下去就好了”。
林晓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狂奔着冲向了那座古庙。
这该死的循环,到底该怎么结束!
庙里,只看见一个清瘦的女生正在清扫落叶,她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校服,一如昨日重现。
林晓愣住了,重要的是,女生的眼神里也带着一丝疲惫,那种疲惫感,就像无数次循环里在镜中看见的自己一样。
林晓的心脏猛地一跳,冲出去拦在了她的面前。直觉告诉他,这个人肯定和自己一样。
他如同倒豆子般,语无伦次地低吼:“今天是周六!已经是第...不知道几次了!老陈在背‘abandon’!小黑画战术图弄断了笔芯!食堂中午是土豆炖鸡块,而且鸡块没几颗!这些……这些你记得吗?你是不是也……”
沈念握着扫帚的手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眸十分淡漠,此刻清晰地映出林晓激动而惶恐的身影。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像山涧清泉,冷静得与这破庙诡异的氛围一样吓人,“今天是第二十三次循环。”
这个确切的数字像一道精准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晓脑海中混乱的迷雾。自己并不是孤独一人!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另一个人记得这一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为我许的那个愿吗?”他急切地追问,声音激动而颤抖。
沈念将扫帚靠墙放好,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跟我来。”
她带着他再次走进那座散发着淡淡陈旧檀香的神庙。置身于这熟悉又诡异的空间,站在那尊斑驳得看不清面容的神像前,沈念开口,语气平静:“这座庙,是我家在打理,世代如此。这座神像它……确实会回应一些强烈的愿望,但方式往往出人意料,甚至可以说是……扭曲。”
“扭曲?就是让时间卡住,无限循环同一天?!”林晓感到一阵荒谬绝伦,声音不由得提高。
“我不知道,只有奶奶知道它以什么样的形式实现过什么样的愿望”沈念的目光带着温柔的怀念,“但奶奶从不跟我细说。”
“那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才能让时间恢复正常?要不咱们去找你奶奶?”林晓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连声追问,眼中充满了对解脱的渴望。
“奶奶已经去世了。”
“哦...抱歉...”林晓一时语塞。“那...那你的父母知道些什么吗?”
沈念轻轻摇头“他们不在镇上,而且神庙的事只有我和奶奶在打理。”
停顿一会,她叹了口气,无奈道:“神像的力量是不讲道理的……或许,需要许愿者自己真正理解并放下内心的执念,找到那个‘结’,循环才会找到终止的节点。”她看向林晓,“在那之前,我们恐怕是……被困在同一片时间孤岛上的,唯一的盟友了。”
盟友。这个词在寂静无声的庙宇中回荡,带着一种冰冷的慰藉,悄然驱散了林晓心中一部分孤独。他看着眼前这个过分镇定的女孩,虽然心中依旧充满了排山倒海般的疑问和不安,但一种找到同类、不再独自承受的庆幸,让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很抱歉刚才那么突然,我叫林晓,你呢。”虽然一切都还没有着落,可林晓第一次在时间循环里放下心来,他笑着伸出手。
“沈念。”她看着林晓的手,犹豫了一会,还是轻轻握了握。
又一次醒来,还是周六,但林晓变得神清气爽,上一次循环里,经过简单的交谈,他得知沈念是二年级的,便一大早前往高二教室找人。
“喂!沈念!”林晓无视这个班级的人感到奇怪的目光,一个箭步冲到她的座位旁,傻笑着打招呼。
正在整理桌面的沈念浑身一抖,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教室,把林晓拽到一边。
“你也太招摇了吧!”她的脸微微泛红,平时淡漠的眼神变得有些慌乱。
‘反应那么大干嘛?’林晓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有点害羞的样子“你该不会...自从循环以来都在老老实实过着每一天吧?”
“是啊,很奇怪吗?”
“拜托,你也太古板了!”林晓已经把循环里的人都当成了游戏中NPC那样的存在,规则、后果、旁人的目光,这些东西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重量。
“走!反正时间有的是,带你出去逛逛。”林晓笑嘻嘻地拉着沈念离开了学校,全然不顾教室里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的同学们发出来的一阵阵唏嘘声。
沈念还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只是一味地低头,努力想用垂下的发梢掩盖自己通红的脸蛋。
结果镇子上也没啥可去的,林晓带着她把街边小吃摊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他像一个蹩脚的美食评论家,眉飞色舞地评价着每一家的味道,试图找出哪怕一丝微小的不同。沈念则在一旁小声地、认真地补充着自己的感受,偶尔被他过于浮夸的表演逗得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第二十五次循环,林晓帮她一起打扫庙里的落叶,没想到这活还真不好干,四处翻飞的柳絮让人好不气恼。
第二十八次循环,下午,两人躲在游戏厅的抓娃娃机下面,躲避教导主任的巡察,趁着主任不注意,两人连抓到的玩偶也来不及拿,灰溜溜地从侧门离开了。
第三十五次循环,林晓带着沈念在KTV唱了一整天,林晓这才发现她有点五音不全,被她一本正经想要努力唱好,却又实在奇怪的音调逗得开怀大笑。而沈念喉咙嘶哑到快要说不出话来,只能没好气的瞪了他几眼。
第四十五次循环,天还没亮,两人就已相约见面。沈念带领着林晓爬上了镇子旁边那座可以俯瞰全镇的小山。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小镇附近有这种地方。站在山顶,看着脚下熟悉的街景在晨光中一点点苏醒,林晓忽然深吸一口气,对着空旷的景色放声大喊:“什么狗屁邪神!我要一直困在今天了——”
回声层层叠荡响起,林晓一股脑躺在草地上,大口喘着气。
“不许你这么诋毁我家神像。”
沈念站在他身旁嗔怪道,而嘴角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牵起一丝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弧度。
在这些被循环“恩赐”的、偷来的“假期”里,两人之间的距离以惊人的速度拉近,在这永远不变的时空里,沈念是唯一和自己一起改变的变量,林晓不自觉地想要了解更多她的事情。林晓发现沈念虽然比较守旧,但并不像她外表看起来那么冷漠难以接近,她只是不擅长表达,内心其实敏感而细腻,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只是习惯于将它们埋藏在心底。
“很奇怪,有时候觉得,就这样一直循环下去,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第五十次循环的黄昏,两人并排坐在河边的石阶上,看着夕阳时,林晓忽然这么低声说道,语气复杂。至少,在这个停滞的、令人窒息的世界里,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她能听懂他的孤独,分享他的荒谬感。
林暮雨抱着膝盖,目光落在夕阳染红的河面上,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侧脸在余晖中朦朦胧胧的,让人猜不透她此刻的想法。
“其实吧,我也知道自己挺没道理的。”林晓苦笑着说,“大家都有自己不一样的目标,只有我一个人总是赖在过去,像个臭小鬼,简直逊毙了。”
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林晓一副看开了的样子。
“抱歉啊,因为我的愿望,把你牵扯进来这么久,我会再和他们谈谈的,也许就能结束循环了呢。”他朝着沈念开朗地笑。
“是啊...”沈念却低着头。
第五十一次循环,看着教室里依旧在埋头苦背单词的老陈,和偷偷在草稿纸背面画着永远也不会实现的战术图的小黑,林晓咬了咬牙,他利用循环积累的、近乎作弊的“经验”和对朋友习惯、性格的深入了解,精心设计了一次看似偶然的巧合,将三人聚在一起,用自己通宵想了一晚上的对话稿,进行了一场做足了准备的谈话,试图弥合那看似微小却在他眼中日益扩大的裂痕。
他几乎成功了。在那一天里,他们三人仿佛真的短暂找回了过去的一些影子,勾肩搭背地去了常去的电玩城,玩闹时的笑声听起来也似乎多了几分曾经的肆无忌惮和毫无隔阂的真诚。那一刻,林晓相信,或许真的有什么被改变了。
第二天凌晨,林晓没有去看手机上的日期,他早早来到还没开门的学校门口,靠在墙上,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
“不要有人来...不要有人来...”
“咚!咚!咚!”
随着天色渐亮,远处传来沉闷的响声。
林晓的胸口猛地一紧,整个人无力地从墙上滑落。他知道的,这个熟悉的动静,
“咚!咚!”响声戛然而止,一双运动鞋出现在他眼前,鞋主人的腿皮肤黝黑——小黑停止一边运球一边慢跑的步伐,站在那里。
小黑每天都以这种方式来上学,他知道的。
“哦?这不是晓哥吗,居然上学比我还早吗,话说你坐这儿干啥呢。”
教室里,老陈的眼镜第无数次滑落到鼻梁的同一位置,小黑第无数次因为用力过猛弄断了笔芯,并发出那句固定不变的抱怨。他所有的努力,他精心营造的、以为短暂挽回的友情假象,在冰冷而绝对的重置力量面前瞬间崩塌,变得一地狼藉,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失魂落魄的林晓又一次孤零零站在放学后的校门口。
是我太刻意了吗?我还是放不下改变的东西吗?我到底要怎么办...
绝望、无助、彷徨,林晓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和痛苦之中,像被困在无形的蛛网里,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对不起...”
沈念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带着哭腔。
“为什么要道歉?”林晓不解。
还没等追问什么,她已经消失在了暮色里。
越来越搞不明白了,林晓一头雾水。但是今天已经很累了,明天再去问问她吧。
可是下一次循环里,沈念不见了。
教室里没有,问遍整个学校没有消息。
不安感慢慢在林晓心中蔓延。
第五十五次,第五十八次,接下来一次又一次的循环里,沈念依然没有出现。
他不停地寻找着,期待着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解释一切,就算告诉他这只是个玩笑也可以。
他一遍又一遍跑过这个不大的小镇,不知疲倦,每一个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都找过了,除了...那里。
在其他地方近乎疯狂的寻找都是徒劳,林晓最终还是拖着疲惫的身心来到了那座破庙前。他知道,只有这里才是一切的关键,自己却迟迟不肯来到这里,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其实林晓隐隐有所怀疑,虽然一开始自己先入为主,以为她是与神庙有关联的人,才能和自己一样在循环中保留记忆。但她真的仅仅只是一个被动卷入的、无辜的守护者吗?她从始至终都是一副了然的态度,难道是因为早就这样的情况有所准备吗?
林晓径直走进古庙,直觉告诉他这里一定有什么线索。
仔细审视周围,不大的空间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完全没有能够藏匿什么东西的地方。
只有神像脚边的供奉台上,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木盒,它从一开始就在那里,好像等待着被谁打开似的。
林晓缓缓上前,一种混合着期待与恐惧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或是神秘法器,只有一本泛黄的小小相册。
他屏住呼吸,翻看相册,薄薄的几页里都是年幼的沈念与古庙的合照,照片里不时会出现一位和蔼的老人,应该就是她的奶奶。
翻到最后,林晓的瞳孔骤然收缩,这里只有一行笔划深刻的字迹:
“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奶奶还在我身边。”
林晓僵立在原地,而此时沈念默默地在身旁出现,她应该是一直在这座古庙里。
“这是什么意思?”林晓的声音微微发抖。
这一刻,他明白,自己害怕的是即将揭晓的真相。
“其实我早就许过愿了...在你之前...”
沈念的声音越发颤抖,肩膀微微耸动“是我……半年前,奶奶走了……我太害怕了,太孤单了……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我许愿希望时间停下,就停在奶奶还在、一切都还温暖的时候……但那时候,我的愿望好像还不足以让神像发动力量...直到你来了...”
林晓紧紧攥着相册,转过身来,目光那样灼灼地、不容回避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彻底看穿。
“这个循环,根本是因为你的愿望才存在的!只要你想,我们就永远逃不出这个牢笼!对不对?”
沈念脸色苍白,目光躲闪,急促而又无力地解释着:“我的父母都在镇外工作,从小我就和奶奶一起打理神庙...奶奶知道神像有扭曲的力量,让我在她去世后不必再守着这里,爸妈在奶奶去世后也想让我离开小镇去和他们生活。所以...所以!”
“所以你一直都在瞒着我。”
他咬牙切齿,带着被“盟友”欺瞒的愤怒、无力,以及长久以来压抑的、无处宣泄的困惑与委屈。
沈念无言,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沉重地蔓延。
终于,那强撑了太久太久的堤坝彻底崩塌,压抑的破碎哭声从她喉间艰难地溢出,一开始是低低的呜咽,随即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剧烈抽泣。
沈念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发抖,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瘫坐在地上。她低下头,齐肩的头发垂落下来,彻底遮住了她大部分表情,只有那不停耸动的、单薄得令人心疼的肩膀,显示出她此刻情绪的崩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着,反复重复着这三个字,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脚下冰冷粗糙的青石板上,“我只想和奶奶在一起...我只想守护曾经在一起的时光...我只想留在这里...”
她抬起泪眼,那双总是平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你的愿望和我的产生了共鸣……我们都在害怕失去,害怕改变,我们都想拼命抓住那些正在从指缝中溜走的、珍贵的东西……你的愿望,就像……就像最后一把钥匙,锁死了时间……对不起,林晓……我才是最自私的那一个……是我把你拖进这个噩梦的……我甚至也想着让梦境就这么持续下去...我真的……真的只是……太害怕一个人了……”
真相如同冰川轰然崩塌,挟带着冰冷的碎屑,将林晓彻底淹没,被命运无情戏弄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冰冷彻骨。但这反而让他冷静了下来。
看着眼前这个双眼通红的少女,她卸下所有伪装后、如此脆弱无助,如此卑微地祈求着原谅。那些翻腾炽热的怒火,又奇异地、一点点地冷却、消散了。
他想起自己站在神像前,那份对朋友即将各奔东西、熟悉温暖的日常即将分崩离析的深切恐惧;那份对成长和分离的抗拒与茫然。这与她对失去至亲、对未知孤独未来的巨大恐惧,在本质上何其相似。他们都被“失去”的庞大阴影吓坏了,不约而同地、盲目地向这个扭曲的神明,伸出了求救的手,结果却共同制造了一个更大的囚笼。
“我们都是……笨蛋啊。”良久,林晓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比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苦涩,有释然,唯独没有了最初的愤怒和指责。
林暮雨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茫然和不知所措,似乎没预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害怕改变,害怕失去,害怕一个人面对未知的未来……所以都向这种不靠谱的邪神,许下了这么自私又天真的愿望。”林晓扯了扯嘴角,露出自嘲的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结果呢?不仅没能留住想要的任何东西,还把自己,甚至把对方,都拖进了这个绝望的循环里。我们……这算不算是……自作自受的共犯?”
“共犯……”沈念喃喃地咀嚼着这个词,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个称呼,剥离了单纯的受害者与加害者关系,以一种奇特而沉重的方式,将他们更加紧密地、平等地捆绑在了一起,共同承担着这份荒诞的后果。
无形的隔阂被真相剖开,他们不再仅仅是因意外而结成的“盟友”,而是分享着秘密和伤痛的“共犯”。
在这个被时间遗弃的角落里,两人第一次真正地、毫无保留地向彼此敞开了尘封的心扉。林晓详细地诉说着他对朋友各奔东西的恐惧,害怕熟悉的圈子就此散掉,害怕面对那个没有老陈和小黑在身边插科打诨、充满不确定性和压力的未来,害怕青春就这样仓促而狼狈地落幕。
林暮雨则蜷缩在蒲团上,声音轻缓地倾诉着对奶奶的思念,想要守护回忆之地的责任感,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着她,但现实总是在催促她赶快离开。无助和孤独感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奶奶和我说过,这尊神像实现愿望的方式很扭曲,”沈念和林晓背靠背,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遥远的过去,“它只会简单地、粗暴地试图消除‘痛苦’本身,而要付出什么代价…它也许根本不在乎。可能这也是奶奶让我不必再守着这里的原因吧...”
两颗同样孤独的心,在这无尽的、令人绝望的循环中,彻底向对方敞开,毫无保留地展示着自己的脆弱。他们紧紧依靠在一起,像是寒冬里互相依偎取暖的小兽。
“前进的不是时间,应该是人啊。”林晓仰天长叹“该结束这一切了。”
但这也意味着他们要亲手结束这“永恒的一天”,告别这个虽然虚假、扭曲,却也有着彼此陪伴、无需立刻面对真实离别之痛的平和世界。这需要直视伤口的巨大勇气。
第六十次循环,他们决定,将这视为最后一次循环,用它来好好地、正式地、不留遗憾地进行一场告别。
林晓找到老陈和小黑,没有像之前那样试图挽回或刻意营造轻松气氛,只是走上前,真诚地、用力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深深地注视着他们的眼睛,仿佛要将他们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要加油啊,老陈,去了国外好好照顾自己,别忘了我,一定要常联系。”“小黑,你得往死里练,等你闯出名头,记得给我留个签名,我要当传家宝珍藏起来。”
两人虽然觉得林晓今天格外郑重其事,眼神里有种他们看不懂的深沉,有点奇怪,但还是被他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真诚和隐隐的伤感所触动,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认真地回应:“那必须的!你也是,别考砸了,等着我们的好消息!”“放心吧晓哥!苟富贵勿相忘!一定保持联系!你也加油!”
“今晚散伙饭,不许不来嗷!”林晓强硬地将两人搂在胳膊底下。
傍晚,两位好友推脱掉日程,三人一起来到熟悉的火锅店,这回林晓任性的点了从不会选的爆辣锅,大家都被呛得面色通红,却还起劲儿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小黑眉飞色舞地吹嘘着自己要在队里当老大,老陈考虑要不要带点腌菜去国外,笑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辛辣的香气和纯粹的快乐。
聚会结束时夜色已深,林晓用力挥动手臂告别好友,直到两人的身影在路灯下完全消失。
他回头,但没有往家里走,他还有一个要去的地方。
柳树林里的碎石路在夜晚有点难走,靠着古庙里透出的微光,林晓摸索着来到古庙门口,在门外等候。
片刻后,沈念从里面走来,她在门槛前站定,一只手将那小小的相册抱在怀里。
“好好告别了吗?”林晓笑眯眯地伸出手,“我们走吧。”
没有一丝犹豫,沈念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即使眼眶还泛着红,却还是绽放了元气满满的笑容。
“嗯!”
林晓拉着她,走出了古庙,走向漆黑的夜晚。即使看不清路,两人的脚步依然坚定。
而在沈念离开的刹那,神像就在悄无声息中崩塌,带着两人的执念化为角落的尘埃。
两人的背后,微光逐渐熄灭,随着最后的许愿者离开,神庙将永远沉寂。
一年后。
大学门口,林晓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生无可恋地坐在迎新点前。今天要迎新生,室友昨晚明明信誓旦旦说会来替他,结果今早连人影都看不见。
“学长,毁了我家神像就想跑吗?”
熟悉的声音响起,林晓猛地抬头,沈念就站在眼前,还是齐肩的短发,眼里满是笑意。
“你...”
“神像虽然没了,但打扫可不能少,一个人多累你是知道的。”沈念笑盈盈地揉搓他杂乱的头发。
“下一次,你可得跟我回去打扫神庙,不许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