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地上蹦蹦跳跳的麻雀。不去在意它们，这些鸟儿就仅仅是踱步、啄食草籽。可若想抓住它们，它们就会呼啦啦四散开来，消失在树丛的深处——转眼，就是幼儿园的毕业典礼。
这几年，在梁晓琪有意无意的低调下，她本色出演了那名安静乖巧的小女孩。
宋子明跟着她混了许久，却很幸运地没有染上她身上的那股子丧气，话不减反增，吵吵闹闹的。在她的疏泄下，这孩子的情绪一次也没有炸，可喜可贺。
“我点到名字的小朋友来拿纪念册！要好好保存哦……”小张老师端着一大摞书本进了屋，“梁晓琪……”
幼儿园的纪念册做的挺精美。晓琪翻到了自己的那页，照片中那面容精致却眼神木然、毫无表情的女孩怔怔地看着自己，像个洋娃娃。
“梁晓琪！看，给我拍的老帅了！”宋子明也领到一本，他同样是翻到了自己的那页、跑过来跟她显摆，小脸红扑扑的。
“啥啊……哦，帅。”
晓琪认真地点点头。那可是我啊，能不帅吗？
宋子明虽然情商不高，可对他人情感的感知却很敏锐，他对这种真心的夸奖很受用，嘿嘿地笑了起来。
“对了，老师说我们马上就上小学了呢！我们还能在一个学校，对吧？”
晓琪听到这个问题后，浑水摸鱼的幼儿园生活结束的实感，直到在这一刻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又不紧不慢地再次汇入了她思维的洪流。
晓琪张了张嘴，轻飘飘的许诺却说不出口。
“大概吧……”
“肯定能的！”
宋子明清澈的眼睛里充满希冀，点了点头。
……
“自我介绍一下吧？”
面前，胖胖的女老师如是说道。她记得这位老师，是教音乐的，也兼职忘了是什么地方的主任。
“我叫梁晓琪，今年二……额，六岁，爱好是口琴……”
除去下意识地说出了上辈子的年龄以外，她做的还算不错，没有畏畏缩缩，也没有结结巴巴。
胖老师赞许地点点头，寒暄了几句，便进入了正题。
“这几个问题里，你选一个回答吧。”她指了指桌上的纸。纸上的问题很简单，十以内加减法，一些诸如“签字笔除了写字还能干什么”的奇怪问题，以及简单的看图说话。
图省事的梁晓琪很快就把那些加减法的答案一一说出来，显得游刃有余，很快就结束了面试。
宋子明比她先一步面完试，此时正闲不住地在走廊里乱晃，看见晓琪出来，他有些愁眉苦脸地迎了上去。
“我、我觉得我不太好……”
“没事，你肯定能去的。”
梁晓琪拍了拍胸脯。
“……？”
宋子明疑惑地看了看她。可是，梁晓琪你明明没看到我当时表现的有多差呀！就算是安慰我，也不能随便乱说吧！
晓琪耸了耸肩。
“你的爸爸妈妈，早就找人了啊。”
在自己的小时候，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面试这种差异性很大，主观性很强的场合，便是奇妙的人脉和红色小纸片大放异彩地方。
“找人……？”他似乎确实总是听父母说这个词，可总弄不明白它背后的含义。
“就是给他们钱。这样的话，哪怕你不满足要求，他们也会说你很好的。”梁晓琪摊摊手。
宋子明有些犹豫。
“可是，这不是作弊吗？”他突然问道，“我……我不喜欢这样。”
“……”
这句话把梁晓琪呛住了。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男孩的眼睛很清澈，梁晓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单薄身影在那双明亮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瞳仁中倒映出，恍惚间，光影扭曲，她在那双眼里看到了那个双眼无神，在白大褂下穿着不像样的短裤、胡子拉碴的青年。
她……或者说，那位曾经的“宋子明”，早就将这种普遍存在于生活中的不公纳入到了常识之中，接纳它、甚至利用它。
明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却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哦对，就像棒子，对他们境内的驻军十分欢迎，尽管那些军队目中无人、肆意妄为。
“……嗯。对，确实，作弊是不对的。”
该怎么解释清楚呢……特么的，我要是直接讲大道理说教味会不会太重？可是要是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我]肯定还会郁闷好久的。
她斟酌着用词。
“确实，用这种方法，你得到了自己本不能得到的东西。但是，想想那些动画片里改邪归正的反派，他们生在邪恶，但心里也喜欢光明呀。”
总觉得这个说法照样有点牵强。该死，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想不通啊……
宋子明和爸爸妈妈在菜市场买过菜，他大概明白了这个意思。
“所以，我需要做的事情——”
梁晓琪很有默契地和宋子明对视了一眼：“没错，证明你自己，不比面试招进来的孩子差不就行。”
小男孩脸上依旧带着些困惑，可眼睛的深处还是多了一点点决心。
……
回去的车程，梁晓琪沉默地坐在后座上，怔怔地望着对侧飞逝的车流。夕阳给高楼镶上金边，一切都显得忙碌而陌生。
重生以来，总觉得自己一直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心态。她认为自己在拯救那个不幸的、过去的自己，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可那个孩子用最纯粹的道德感，反过来拯救了她。他将她从那种麻木的、对不公习以为常的成年人思维中，猛地拽了出来。
“作弊是不对的。”
她所谓的重生优势，是否正在让她教唆一个孩子向现实妥协？而她自己，这个名为梁晓琪的存在，不也是一次命运的作弊吗？她凭空获得了第二次生命，获得了宋子明不曾有过的、来自父母的关爱……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抬眼，通过后视镜，看到了父亲专注开车的侧脸，又微微侧头，感受到母亲落在她身上的、温柔而关切的目光。
“孩子，有什么心事吗？”母亲见状问，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算了，你这孩子呀，总是装着一大堆心事，问了又不说。”
梁晓琪转过头来，这一次，她脸上不再是死寂般的木然，而是一种复杂得让母亲微微一怔的神情。那里面有犹豫，有触动，还有一丝……感激？
“你别吓着孩子。”碰上红绿灯，父亲挂上空挡。
“我们可没怪罪你啊！就是觉得，你这么小一个孩子，总是这样心里藏着太多事，这可不好。”
“是啊！有事情要和爸爸妈妈说哦？我们肯定尽最大的努力帮你！”
“……”
如此朴素的关怀，隐隐约约穿透了某层薄膜，让她感受到了些许有些不真实的温暖。那张总是带着茫然的脸上，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或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被这猝不及防的暖流撞了个满怀，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她忽然试图说服自己：这次重生，表面上是让她来引导曾经的宋子明，但第一个被拯救的，或许正是她自己。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偷来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嗯。我、我会说的。”她轻声应道，低下头，“爸爸妈妈，一直都在爱着我呢……”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住了。这种话……她怎么会如此自然地说出口？或许，只是这个瞬间的错觉吧。
父亲和母亲在后视镜里对视了一眼。
“这姑娘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