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索学院的课程安排紧凑而有序。
在经历了选课日的风波与餐厅的尴尬插曲后,月绮夕迎来了“预言模型中的多元微积分应用”的第一堂课。
教室并非传统的阶梯讲堂,而是一间光线柔和、布置奇特的环形房间。
墙壁上镶嵌着并非固定,而是缓缓流动、变幻的复杂几何光纹,它们时而交汇,时而分离,仿佛在演示着某种动态的函数图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旧书卷和臭氧混合的气味,那是高浓度灵性与精密计算力场交织的特有气息。
月绮夕提前到达,选择了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
她注意到教室里的学生并不多,大约只有十几人,大多神色沉静,眼神中带着研究者特有的专注与思索,显然都是对预言学有相当基础且对非传统方法感兴趣的人。
铃声轻响,一道娇小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门口。
正是“可爱”教授。
她果然如传闻所言,身高极其……精确,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带有哥特式风格的深蓝色短裙,银白色的长发梳成双螺旋马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她的面容精致得如同人偶,碧绿色的眼眸清澈却带着一种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深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然而,就在“可爱”教授踏入教室的瞬间,月绮夕体内属于血脉的感知微微一动,一种极其细微的感知被触发。
她敏锐地捕捉到,在那娇小人类外形之下,隐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生命气息,古老、优雅,带着一丝月光般的清冷与血液般的灼热。
这股气息与她记忆中某种高等精灵分支的描述高度吻合。
血精灵?
月绮夕心中凛然。
血精灵是精灵族中一个罕见而强大的分支,通常与月亮、奥秘以及某种生命力的精粹掌控有关。
他们通常隐居,极少在人类世界活动,更别提在一所人类学院担任教授了。
这位“可爱”教授的真实身份,恐怕远比“穿越者”的猜测更为复杂。
“我是多元微积分,你们可以称呼我‘多元’教授,或者……”
她顿了顿,碧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无奈。
“随你们便。”
“但不要在背后讨论我的身高,尤其是‘大概’、‘左右’这类模糊词汇,我不喜欢。” 直截了当的警告,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本课程,‘预言模型中的多元微积分应用’,旨在为你们这些习惯于依赖模糊灵感、象征解读和概率云图的脑袋,注入一点……结构化的思维工具。”
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虚点。
刹那间,墙壁上流动的几何光纹骤然加速、重组,在她身后构建出一个极其复杂、由无数线条和曲面构成的三维动态模型。
模型的核心,是一团不断变化、闪烁着微光的星云状物质,代表着“未知的未来”或“待测的命运节点”。
“传统占卜,无论是星象、塔罗、灵摆还是梦境,其本质是什么?”
她自问自答。
“是观察者通过自身灵性作为媒介,去‘读取’世界信息流中与目标相关的‘片段’,并通过自身认知体系进行‘翻译’和‘解读’。”
“这个过程,充满了噪声、主观扭曲和概率性。”
她手指轻划,那星云模型旁边出现了几个模糊、晃动的影响因素标签:【灵性干扰】、【认知偏见】、【信息缺失】、【命运之弦扰动】……
“结果就是。”萝莉教授语气平淡。
“十个占卜师对同一件事可能得出十一种结论,而且事后总能自圆其说。”
“低效,不精确,难以验证,更难以构建可重复、可推广的预言模型。”
台下有学生微微皱眉,显然对她的尖锐评价有所不适。月绮夕内心却一片平静。
作为教廷第一占卜师,她太清楚传统占卜的局限性了。
灵感如同溪流,虽能映照天空,却也容易被风拂乱,被落叶遮蔽。
她深知那些看似自圆其说的解释背后,有多少是无奈的补丁,有多少是为了安抚委托者而进行的修饰。
教授的话虽然刺耳,却并未说错。
“那么,如何引入新的视角?”
她话锋一转,碧绿眼眸中亮起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微光。
“我们需要引入新的工具——变量、函数、极限、导数、积分。这并非要取代你们的灵性感知,而是为其提供一个更坚固的框架。”
她开始以概述的方式,介绍如何用数学概念重新解构占卜:
“……”
她一边讲解,一边操控着身后的光纹模型进行演示。
月绮夕凝神观看,心中暗自评估。将命运变量化,用趋势逼近真实,捕捉变化率,量化累积效应……
这套框架确实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更严谨的视角。
但是, 月绮夕敏锐地察觉到,这套方法似乎过于强调“计算”和“模型”,而弱化了占卜师自身灵性在与命运洪流直接碰撞时,那种难以言喻的超越逻辑的“直觉”与“共鸣”,那往往才是揭示最关键信息的一闪灵光。
这种方法或许能提高平均准确率,但可能难以触及那些最深邃最混沌的命运谜题核心。
然而,就在学生们为新视角感到兴奋时,多元教授的声音陡然变得凝重。
“但是,”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记住,在这门学科里,求知欲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严格计算的‘成本’。”
她身后流动的光纹模型骤然一变,原本规整的线条和曲面开始扭曲、震颤,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压力,同时模型边缘浮现出几个猩红色的标签:
【灵性枯竭】
【命运反噬】
【认知畸变】
【‘噪音’注视】
“观测,即扰动。计算,即承载。”
“越是试图精确地描绘未来,你所施加的‘反作用力’就越大,需要自身承担的‘计算负荷’也越重。”
“这就是占卜,乃至所有秩序职业的核心——代价。”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在每个学生的心头。
“观星占兆师,与命运纠缠。”
她念出这个职业的名称,语气平淡,却带着冰冷的质感。
终于触及核心了。
月绮夕心中默然。
她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这一点。
那不仅仅是精神酷刑或认知混淆…
教授列举的种种代价,在她听来并非警告,而是确认。
她甚至能补充更多。
那种与现世逐渐剥离的疏离感,那种对“可能性”而非“现实”的病态依赖,以及……最可怕的,在无数次窥视中,自身命运轨迹被彻底搅乱,成为命运之网上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混沌节点。
“我所传授的方法,旨在通过结构化思维,提高信息提取效率,某种程度上降低因盲目探索和认知谬误带来的不必要损耗。”
“但它无法免除代价,甚至可能因为计算得过于‘清晰’,而让你更深刻地体会到命运本身的沉重与……恶意。”
她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浇在那些因新奇理论而兴奋的学生头上。
月绮夕对此不置可否。
清晰未必减轻痛苦,有时模糊反而是种仁慈。
但她也承认,结构化的方法或许能让她在未来支付代价时,更精确地知道是“为什么”支付,以及支付给了“谁”。
是规则本身,还是某些隐藏在规则背后的东西?
虽然,那东西,月绮夕并不陌生。
“所以,在你们决定深入这门课之前。”
她最后说道,目光似乎无意地在月绮夕身上停留了一瞬。
“请重新评估你们的决心和承受能力。这不是有趣的数学游戏,这是在与虎谋皮。”
下课铃声适时响起。
“本周实践任务:感受‘代价’。”
“尝试进行一次简单的关于自身一日内吉凶的占卜,然后仔细体会占卜后至少一小时内,你的身体、精神、乃至运气上的细微变化。记录它。”
“这将是我们下节课讨论的基础。现在,下课。”
学生们带着沉重的心情陆续离开。月绮夕收拾东西的速度稍慢。
感受代价?
对她而言,这就像让鱼感受水一样自然。
她需要的不是感受,而是理解其更深层的运作机制,以及……是否存在转嫁或极致利用代价的方法,为了她那孤注一掷的计划。
眼看教授抱着教案准备离开,月绮夕快步上前,用恰到好处的、带着求知欲和一丝好奇的语气开口:
“可爱教授,请留步。”
娇小的教授停下脚步,仰头看她,眼神平静无波。
“关于您刚才讲到的‘代价’,以及观测带来的‘扰动’。”
月绮夕组织着语言,尽量让自己的问题听起来像是学术探讨。
“我曾在一些非常古老的、疑似非人种族的记载中,看到过类似但更具象的描述,比如某些精灵分支的‘月影占卜’,据说会直接消耗生命力。”
“不同的生命形态,是否意味着不同的代价承载方式?或者说,是否存在某些天生就能‘免疫’或‘削弱’部分代价的体质?”
她这个问题看似在探讨学术,实则埋藏着试探。
她刚才清晰地感知到教授血精灵的气息,想看看这位疑似非人的存在,对代价是否有不同于人类的认知。
多元微积分教授听完,碧绿的眼眸微微眯起,那眼神仿佛能穿透月绮夕精心维持的伪装,看到其下涌动的狐族血脉和穿越者的灵魂本质。
教室内安静了几秒。
然后,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暖意,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
“月绮夕同学,你的问题很有趣,触及了‘观测者状态对观测结果及反作用影响’的层面。这是一个深奥的领域。”
她的语气依旧平稳。
“但你所举的例子,比如‘精灵’,更多是源于传说和文学想象。”
“至少在目前可证实的研究范畴内,不存在任何能完全‘免疫’代价的生命形态。差异或许只在于代价的表现形式、承受阈值和延迟效应。”
她直接否定了月绮夕话语中隐含的“非人种族可能例外”的猜测。
“代价,如同能量守恒,是维持世界基本‘秩序’的底层规则之一。”
“试图绕过它,就像试图制造永动机一样,是徒劳的。”
她向前走了一步,虽然需要仰视月绮夕,但气势却丝毫不弱。
“与其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特殊体质’,不如扎实地理解规则,精确地计算成本,然后……做出选择,并准备好支付相应的代价。”
她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月绮夕心中并无太多失望,反而更加确认,这位教授对代价的理解,建立在一种近乎冷酷的、对普遍规则的认同上。
这反而让她觉得,对方或许是一个可以交流的对象,前提是自己能支付得起“交流”的代价。
“至于我本人,”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公式化的弧度,“我的种族、我的过去,与你们需要掌握的‘工具’本身无关。在课堂上,我只是‘多元微积分’教授,传授的是方法论,而非个人传记。”
明确的拒绝和边界划分。
说完,她不再给月绮夕继续提问的机会,抱着那堆厚重的教案,转身离开了教室,娇小却挺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月绮夕站在原地,心中并无气馁。
试探虽然被挡回,但也获得了信息。
这位教授极度理性,坚守边界,对代价规则有着深刻的近乎本能的遵从。
她否认特殊性的态度,本身就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