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罗伽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
“有一天,一个小男孩,跑到海滩边度假。他光着脚,踩在还有点烫的沙子上,漫无目的地走。
走着走着,脚趾头碰到了一个硬东西。他蹲下去,用手扒开沙子,挖出来一颗海螺。”
罗伽的语速很慢,像潮水轻轻拍打海岸。
“那海螺,普普通通,灰扑扑的,但周身一点破损都没有,完完整整。
小男孩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喜欢得不行。
他就攥着这颗海螺,继续沿着海边往前走。
可没走多远,他又看见沙子里埋着另一颗。这一颗,比手里这颗大一圈,纹路也更清晰点。”
“小男孩就站住了。他看看左手这颗,又看看右手这颗,他犯了难。
要哪个呢?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把先捡到的那颗,随手就扔回了海里。噗通一声,就没了。”
“可这海滩上的海螺好像没完没了。走了没多久,他又发现一颗,比自己手里的还要漂亮,在太阳底下好像会发光。
于是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整个海滩最漂亮的那一颗。”
“结果,整个下午,这小孩就在沙滩上,重复干一件事:找海螺,丢海螺,再找,再丢。
找到新的,就觉得手里的旧了,丑了,配不上他了。他就这么找啊,丢啊,海滩上留下他一串乱七八糟的脚印。”
“一直到了傍晚,太阳都快掉进海里了,他累得够呛,也有点泄气了。
可就在这时候,他眼睛一瞥,看见前面沙堆里埋着个大家伙,只露出一个角,那光泽,闪得他眼花。他觉得,就是它了!肯定是宝贝!”
“小男孩扑过去,用手拼命地挖。那海螺埋得深,沙子硌手,海螺边缘还有尖尖的刺,把他手指划了好多口子,血珠子都冒出来了,他也顾不上疼,心里就一个念头,挖出来,一定要挖出来。”
“费他苦苦地下挖。即使手被海螺的尖刺扎的伤痕累累,也在所不惜。挖出来后,却发现只落在外面的好看,底部甚至还有裂纹。”
罗伽停了下来,周围只剩下风吹叶子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向旁边依旧仰着头、但身体已经有些僵硬的林峰。
“后来啊,”罗伽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林峰心上,
“能是海螺上的尖刺扎的他太疼了,他不得把它丢掉。他很沮丧地坐在沙滩上。后来啊,他不但没有得到最漂亮的海螺,还落得一身伤痕累累。
雪上加霜。天黑后潮水涨上来,把他之前留下的那些脚印,还有他丢掉的、本来觉得不够好的海螺,全都冲没了。”
“其实啊,”罗伽仰起头,和林峰一样看着天空,最后说道,
“世界上有许多更美丽、更好看的海螺。但是人生如此短暂,如果我已经找到了属于我的那一颗。那么其他漂亮的海螺就留给其他人吧。”
故事讲完了。

林峰依旧仰着头,但鼻腔里的血腥味仿佛被一种更苦涩的东西取代。
他眼前不是天空,而是毛婉茹站在槐树下那双通红绝望的眼睛,是她递过袜子时笨拙的真诚,是她凌晨抱着保温盒、浑身湿透的样子。
他再也维持不住仰头的姿势,猛地低下头,用手掌死死捂住了眼睛。肩膀难以抑制地开始颤抖。
他猛地从石阶上弹起来,膝盖撞到前面的台阶,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他感觉不到疼。
对罗伽道了一声“谢谢兄弟。”
他对着罗伽,喉咙哽咽,只匆匆挤出四个字:“谢谢兄弟!”言毕,他像一颗出膛的子弹,朝着来时的路,疯狂地飞奔回去。
风再次灌满他的耳朵,但这次不再是逃避的呼啸,而是追赶的嘶鸣。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找到她!他不想再做那个捡海螺的男孩了,他要去迎接那抹温柔。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几乎要炸开。
他跑过图书馆的拐角,穿过空荡的篮球场,视线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找到了。
就在宿舍楼不远处的那条街边,那个熟悉的身影蜷缩着,坐在冰冷的路沿上。
她把头埋在膝盖里,单薄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
清晨的阳光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金灿灿地洒下来,却照不暖她周身弥漫的悲伤。
“婉茹!”
林峰喊出声,声音因为奔跑和激动而嘶哑。
他顾不上擦去额头的汗和之前残留的血迹,跌跌撞撞地冲到她面前。
毛婉茹被这声呼喊惊动,猛地抬起头。
她的眼睛已经肿得像核桃,脸上满是泪痕,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
看到去而复返的林峰,她脸上闪过极大的错愕,随即是一种不敢相信的脆弱。
林峰停下脚步,胸腔剧烈起伏,张开口,有无数的话堵在喉咙口——道歉,解释,忏悔,保证...
可他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因为毛婉茹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终于爆发出全部力量的小兽,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抱住了他。
她的手臂箍紧他的腰,脸埋在他还带着汗水和血腥味的胸口,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林峰...”她的哭声闷闷地传出来,带着让人心碎的颤抖,
“你又跟我开玩笑呢嘛?呜呜呜...跟我开这种玩笑有意思吗?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手机都拿不稳了...我看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手都在抖...一直在抖...”
她从来不是话多的女孩,总是安静,甚至有些笨拙。
此刻这一连串带着哭腔的质问,像决堤的洪水,是她从未有过的失控和真情流露。
林峰被她抱得措手不及,身体僵硬。
那满腔刚刚鼓起的勇气,在真正触碰到她颤抖的身体、听到她绝望的哭声时,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
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自卑和愧疚。
他艰难地抬起手臂,回抱住她,动作迟缓而生涩。
“可我只是四川的一个普通人...”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苦,“而你来自浙江那种富裕的地方...我...”他试图用那个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理由来筑起防线。
“没钱怎么了?”毛婉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瞪着他,打断了他的话,
“没钱就不能带我去吃路边摊吗?没什么玩的...那我们可以去看星星去散步呀!实在不行...”
她哽咽着,用力捶了一下他的后背,没什么力气,却满是委屈,“我们一起去路边捡瓶子也可以啊!你以为没钱我就不会跟着你了吗?王八蛋!分手,分你个鬼!”
她的直白和纯粹,像一面镜子,照得他所有阴暗的心思无所遁形。
林峰感觉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躲闪着她的目光,那座心里伤痕累累的高墙再次浮现,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推开她,用自我贬低来保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也或许是...保护她不被自己污染。
“我怕...”他声音低下去,带着颤音,“怕我会耽误你...我...不是什么好人...我配不上...”
“怕耽误?怕没有以后?怕到最后还是分开?”毛婉茹的情绪彻底激动起来,她仰着脸,泪水流得更凶,
“你看你怕这怕那的,唯独不怕失去我!”
她死死抓着对方胸前的衣服,“你半路丢下我,劝我好好生活,说我会遇到更好的...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好像...就好像你亲手把我推向那个悬崖,然后笑着对我说,‘没关系,会有人把你拉起来你不会死的。’”
“可是林峰你知道吗?这些寒心的话...这些让人绝望的话...我从来...我从来都不舍得对你说...一句都舍不得...”
她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抓着他衣服的手缓缓松开,身体软了下去,只剩下无法止住的哭泣。
林峰看着她崩溃的模样,感觉自己那座看似坚固的高墙,正在她滚烫的眼泪和泣血的控诉下,寸寸碎裂,露出里面那个同样千疮百孔、惶恐不安的灵魂。
阳光明媚,校园苏醒,人来人往开始多了起来。
但在这街角,只有一对相拥的男女,一个哭得撕心裂肺,一个僵如朽木,中间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与即将彻底崩塌的防线。
悲剧的气氛,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