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林峰没有立刻回去。
他拉开厚重的窗帘,玻璃窗外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火车正轰隆隆地行驶在一座巨大的跨江铁桥上,脚下是漆黑如墨的江面,偶尔有货船的灯火,像孤零零的星星,在远处缓缓移动。
火车汽笛发出一声悠长的呜咽,穿透夜色,远处似乎有货轮用低沉的喇叭声回应。
江风猛烈地撞击着车窗,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峰默默注视着这片苍茫的夜景,江面的宽阔和夜色的深沉,让他心里那点纷杂的思绪似乎也暂时沉淀了下去。
站了半晌,他才拉上窗帘,回到包厢。
第二天,林峰是被透过窗帘缝隙的阳光刺醒的。
他摸过手机一看,已经十点多了。
软卧的床铺对于睡惯硬宿舍板床的他来说,有点过于柔软,一夜下来反而觉得腰背有些酸疼。
他打着哈欠爬起来,套上衣服,拉开包厢门去洗漱。
等他嘴里带着薄荷牙膏的清冽气味回来时,发现小桌板已经被放了下来。
上面摆着一碗泡好的红烧牛肉面,撕开的调料包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旁边还体贴地放着一根剥好了塑料纸的火腿肠,甚至还有一个洗得干干净净、表皮还挂着水珠的红苹果。
毛婉茹已经坐在对面铺位了,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小声道:“我看你还没醒...就先泡了,可能有点软。”
林峰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叉子搅了搅面条,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还是江南的姑娘贤惠啊。”
这话他没看着毛婉茹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发自内心的赞叹。
毛婉茹听到后,耳朵尖悄悄红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弯起一个羞涩的弧度。
火车缓缓停靠在绍兴一个小县城的站台。
站台不大,显得有些陈旧。林峰拎着行李,跟着毛婉茹走出车厢,一股湿润的、带着淡淡河流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毛婉茹熟门熟路地领着林峰穿过几条狭窄的街巷,路面是青石板铺就的,缝隙里长着青苔。
两旁的房屋多是有些年头的白墙黑瓦,墙上偶尔能看到斑驳的“XX袜业”字样。
空气中隐约飘散着一股棉纱和染料混合的气味。
最终,他们在一扇虚掩的木门前停下。
毛婉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喊道:“外婆,我回来了!”
屋里光线有些暗,一个头发花白、身形瘦小的老人正坐在窗边的矮凳上,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飞快地动作着。
她面前堆着小山似的棉袜半成品,她正熟练地将袜口松紧带缝合。
到声音,老人抬起头,眯着眼看清是毛婉茹,脸上立刻绽开菊花般的笑容:“毛毛回来啦!”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毛婉茹身后的林峰身上,笑容里多了几分打量和好奇。
毛婉茹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拉林峰的手臂,介绍道:“外婆,这是...这是林峰,我同学。”
她又转向林峰,“林峰,这是我外婆。”
林峰赶紧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外婆好。”
“哎,好,好!”外婆放下手里的活计,招呼道,“快进来坐,屋里乱。”她起身想去倒水,动作有些迟缓。
林峰环顾四周。屋子不大,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净。
最显眼的就是墙角那几个大编织袋,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棉袜。
他注意到外婆的手指关节有些粗大变形,那是长年累月做针线活的痕迹。
他也注意到,这个家里,除了外婆和毛婉茹,再没有第三个人的痕迹。
毛婉茹一边帮外婆倒水,一边轻声对林峰解释:“我们这儿...以前家家户户都做袜子,是小支柱产业。我爸妈以前...”
她声音低了下去,顿了顿才继续说,“...他们后来...”
她没再往下说。
林峰心里一紧。
毛婉茹深吸一口气,像是平复情绪:“现在不好做了。家家都做,竞争厉害,价格压得低。外面...外国那边关税又高,袜子卖不出去。还欠着一些债...外婆的药钱,我的学费...”
她指了指墙角的袋子,“外婆眼睛不好,还要天天做这些,补贴点家用。”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林峰却能想象,这个瘦弱的肩膀,是如何一边顶着失去双亲的痛,一边努力读书,一边还要操心家里的债务和外婆的身体。
她每天在学校省吃俭用,那双缝补多次的袜子,那句“穿掉了就少卖几双”,此刻都有了残酷的注脚。
...父母双亡,与年迈的外婆相依为命,守着小家...她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林峰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又看看毛婉茹清瘦的侧脸,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如果不是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如果不是当年懵懂地想寻一条出路,这个柔弱的女孩,大概也不会选择背井离乡,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
他看着毛婉茹熟练地帮外婆整理袜子的身影,心疼这个努力又纯净的姑娘。
在小县城呆了几天,林峰能感觉到毛婉茹和外婆生活的清贫,但也体会到了那种质朴的温暖。
外婆话不多,但总会把最好的菜夹到他碗里。
眼看国庆假期过半,林峰也得回川渝老家了。
毛婉茹送林峰去车站。还是那个小站台,只是这次是离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离愁。
“路上小心。”毛婉茹低着头,“到家...给我发个信息。”
“嗯,知道。”林峰看着她,想说什么,又觉得语言苍白。
他伸手,揉了揉毛婉茹的头发,“照顾好自己,还有外婆。”
广播响起,催促旅客上车。林峰提起行李,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检票口。
他习惯性地摸了下口袋,准备掏手机看车次信息,却摸了个空。
他愣了一下,以为是塞在背包侧袋了,也没太在意,刷了身份证就进了站。
毛婉茹一直站在站台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车厢连接处,直到火车缓缓启动,驶出站台,变成视野尽头的一个小点。
她心里空落落的,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却发现到一个硬物的棱角。
她取出硬物,却愣住了——那是林峰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