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与麦克阿瑟的会面后,卢卡斯再未收到类似的召见。他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气,但某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也随之悄然滋生——就像一名士兵听到了远方战鼓擂响,却被命令留在安静的营房。
秋意渐浓,这场举国瞩目的选举也临近终点。整个合众国如同即将沸腾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翻滚着炽热的气泡。即便卢卡斯刻意不去关心,那些关于选举的激烈争论、互相攻讦的标语口号,也如同无处不在的尘埃,不可避免地钻入他的耳目。
这个周末,他照例拎着一瓶威士忌,打算去军官娱乐室找几份过期的《生活》杂志,消磨掉这难得的闲暇。往常这里总是空无一人,今天却罕见地有了访客——两位同僚正一言不发地围坐在那台老旧的飞歌牌收音机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并非敌意、却足以让人不适的僵硬感。见到卢卡斯进来,他们似乎都松了口气,中断了无声的对峙,朝他点头致意。
“来得正好,米歇尔。”其中身材较胖、性格随和的汉森中校率先开口。
“免得我们俩在这里大眼瞪小眼。”接话的是身材精干、眉头习惯性紧锁的布伦南少校。
卢卡斯会意,从橱柜里取出三只玻璃杯,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散发出舒缓的香气。几口醇厚的威士忌下肚,如同润滑剂般,让房间里紧绷的齿轮重新开始了生涩的转动。
“在等什么重要消息?”卢卡斯晃着酒杯,随口问道。
“《合众国的十字路口》。”汉森中校朝收音机努了努嘴,“这算是大选前的老传统了。”
就在这时,收音机里传出了富有节奏感的开场音乐,随后,那个全美家喻户晓的、沉稳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彻房间: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我们的国家巨轮,正航行在一片前所未见的浓雾之中。这次的竞选格局并非是两党对立的传统局面,而是多方混战的漩涡,无数声音呼喊着要为她指引航向,但最终能握住舵轮的,只有一人……”
“是托马斯!我在纽约听过他的现场演说!”卢卡斯略显兴奋地低语,他对这位以探险故事和新闻评论闻名的广播界巨星颇有好感。
但汉森和布伦南同时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两人的注意力已完全被收音机吸引。卢卡斯注意到,布伦南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下周二,选民们投下的不仅是一张选票,更是为这艘巨轮选择未来数年的航路。今晚,就让我们暂且放下立场,如同审视扑克牌桌上最后的几位玩家,看看他们各自握有什么样的手牌。”
收音机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微弱声响。房间里,三位军官不约而同地向前倾了倾身。
“第一位竞争者是弗洛伊德·奥尔森,他曾担任明尼苏达州的州长,也取得过可喜的成果,是位经验老到的政客。他被民主党,共和党和农民劳工党组成的选举联盟推举为候选人,不知这位州长大人能否帮助这些传统的执政党挽回颓势?”
“绝无可能。”布伦南少校发出一声冷哼,“笨驴和蠢象就算绑在一起,也只会一起陷在泥潭里。”
“难得我们意见一致。”汉森中校晃着酒杯应和,“1932年他们在国会搞出的那场‘指名闹剧’,早就把最后一点信誉耗光了。”
“但我记得奥尔森是位人气颇高的州长?”卢卡斯回忆着报纸上的报道。
“没错,算是他们里头少有的实干家。”汉森叹了口气,“可惜了,现在他整天忙着在国会山跟那帮老油条扯皮,什么正事也干不成。”
广播节目还在继续,主持人托马斯开始以风趣而隐晦的语调解说奥尔森的竞选纲领。
“这位州长先生向我们许诺的是一条平稳的老航线,他告诉我们,风暴虽疾,但不必惊慌。他会在现有的海图上小心修正,通过谈判和立法,一点点疏通堵塞的贸易航道,安抚甲板上躁动不安的乘客。他的船票上写着‘秩序’与‘和解’。支持者说,他是经验丰富的老水手;批评者则质问,在滔天巨浪中,修补一艘千疮百孔的旧船,是否只是延缓它沉没的时间?”
“驴头象身的怪物。”布伦南低声讥讽。
“除了空谈和妥协,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汉森摇头附和。
卢卡斯一时插不上话,只是默默啜饮着威士忌,等待主持人介绍下一位竞选者。
“第二位竞争者来自北方工业城市的心脏地带,由社会党推举的杰克·里德先生,他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战地记者,曾因出版记录俄国革命的《震撼世界的十日》而备受瞩目。”
胖子和瘦子不约而同地停止了闲谈,专注地倾听着收音机。
“这位记者先生向我们许诺的是一条崭新的航线。他描述了这样一番景象:行驶在这条航线上时,每一位水手都成为船东,共同决定航向和分配收益。他承诺拆解那些垄断货仓的‘海盗船长’,将船舵交给由船员选举产生的委员会。他的口号是‘工作、尊严、未来’,吸引了许多觉得在旧船上永无出头之日的年轻水手。但反对他的声音也在质疑:这幅诱人的蓝图,是否隐藏着我们不曾航行过的危险水域?这艘船是否会像俄国那样,就此驶入混乱的漩涡之中……”
“里德先生是位出色的记者,”布伦南为自己斟满酒,向汉森举杯示意,“我拜读过他的《震撼世界的十日》。”
“确实,”汉森与他碰了碰杯,“他不仅是个理想主义者,更是个行动派。”
“可惜他没能从实践中吸取教训。”
“什么意思?”
“俄国革命已经失败了,这恰恰证明了工团主义路线的缺陷。而社会党人却想在我们这里重蹈覆辙。”
“但英国和法国成功。”
“成功?”布伦南的嘴角扯出一丝讥诮,“两个靠德国施舍才能苟延残喘的政权,被国际社会孤立,整天活在被害妄想里,所以才拼命想要拉拢更多同类……他们创立第三国际,不就是想把别人变成另一个‘俄国’来报团取暖吗?”
“荒谬!”汉森猛地一拍桌子,或许是因为酒意,他的脖子和脸颊涨得通红,“布伦南,你要是再这样信口开河,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是我失言了。”布伦南深吸一口气,“但我希望你明白,合众国的道路不需要英国人或法国人来指点,我们能找到自己的出路。”
“……第三位竞争者是由美利坚至上党推举的,来自南方的飓风,休伊·朗参议员。”
“这就是你所谓的‘出路’?”汉森挑眉反问。
布伦南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专注地盯着收音机。
“……朗议员既不屑于旧航路,也质疑新航路的可行性。他挥舞着他的‘分享财富’计划,声称在启航前要先赶走船上的寄生虫,把财富直接分给每一位诚实劳动的水手。他承诺用‘美国优先’的铁锚,让我们远离欧洲的纷争。他的魅力无可阻挡,他的承诺直击人心,他高喊要‘清洗华盛顿的沼泽’。无数感到被遗忘的水手将他视为救星。但是,也有人注意到,这位议员先生更倾向于避开商议,独自发号施令,他的这份刚愎自用或许终有一日会酿下祸端。”
“我坚信朗议员能够拯救合众国。”布伦南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
汉森叹了口气,迎上布伦南炽热的目光:“布伦南,你有没有想过,他最终会变成一个独裁者?”
“所有攻击他的人都这么说。但事实是,他在路易斯安纳州做到了工团主义者做不到的事——他救济穷人、改革税法、修建公路和学校,把议会里那帮官僚收拾得服服帖帖。”
“那不过是建立在个人威望上的沙堡!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阶级矛盾,一切最终都会回到老路上。”
“够了!我受够了你们这种把美国公民划分成三六九等的论调!”布伦南的声音陡然升高,“听着,不管是你还是我,穷人还是富人,首先都是美国公民。现在只是有些人走错了路,需要被纠正。我们没兴趣跟什么英国、法国或者印度的‘阶级兄弟’搅在一起!”
争论逐渐白热化。广播仍在介绍其他候选人的信息,但已无人关心。卢卡斯将争吵声当作背景音,自顾自地痛饮着威士忌。酒意渐渐上涌,他看见汉森和布伦南面红耳赤地争执,声音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恍惚间,他感到自己仿佛被这个撕裂的国家抛弃了。
将军,果然如您所言……社会党和美利坚至上党的支持者,已经在全国各地打作一团了。
连这里……也不例外。
就这样,名为合众国的巨轮,正不可逆转地驶向那命运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