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呼吸

作者:晴天蚂蚱 更新时间:2025/10/4 19:01:36 字数:10375

雨点砸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像无数只手指在敲打着棺盖。我站在落地窗前,深灰色的西装吸饱了室内冰冷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窗外,这座名为“人间”的城市灯火,在水痕蜿蜒的玻璃后面,晕染成一片模糊而廉价的光海。

令人作呕的潮湿感仿佛能穿透灵体。

更令人作呕的,是几小时前直接烙印在我感知核心的那封警告函。幽冷的字符,如同烧红的烙铁,悬于我的视野内侧,挥之不去:

【绩效警告:灵魂回收指标连续三季度未达成。序列号:LK-7427。最终评估期:7个自然日。若再无改善,将启动解聘流程,并剥离相关权能。】

解聘。剥离。

冰冷的词汇滑过我千年不变的心绪,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被亵渎的厌烦。恪尽职守,按部就班,遵循着最古老的生死律法,最终却换来“缺乏主观能动性”和“情感代入倾向”这等可笑的评语。

指尖在虚空中轻划,幽蓝的光屏无声展开。任务列表刷新,一个被标注为“挽回绩效之机会”的简单C级任务跳了出来。

【目标:林晚。身份:深潜科技公司,“缸中之脑”实验体,编号B-734。状态:意识活跃度持续异常攀升,已触及红线。任务:七日内,彻底回收其意识数据,执行格式化。】

后面附带着目标的实时监控画面——维生舱里,苍白的头颅,贴满传感器,像一件待检修的精密仪器。旁边的主机屏幕流淌着瀑布般的脑波数据和环境参数。

一个“缸中之脑”。泡在营养液里,靠电流和程序做梦的残次品。

简单得近乎侮辱。甚至无需动用那柄跟随我无数岁月的灵魂钩镰,只需找到那台机器,接入权限,按下删除。干净,利落,不会有任何属于“生命”的、麻烦的残留。

看来神界认为,我只配处理这种连“生死”都谈不上的存在了。

但我需要这份工作。并非留恋,只是习惯,以及对既定秩序一种近乎本能的维护。

深潜科技的大楼在雨幕中像一根冰冷的金属墓碑。我的灵体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掠过大厅,穿透安检,滑行在核心实验区寂静的走廊里。存在感被压制到最低,我是一道无关紧要的影子,擦过那些忙碌或麻木的研究员。

按照内部网络的指引,我无声地飘向B-734所在的隔离实验室。就在灵体即将穿透那扇厚重合金门的刹那,旁边公共休息区悬挂的巨大显示屏,攫住了我的“目光”。

屏幕上,是B-734——林晚的“意识世界”。

没有预想中的数据乱流或光怪陆离的幻象。那是一片……海。

黄昏。夕阳正将最后的熔金肆意泼洒在海面,浪涛舒缓,一遍遍亲吻着白色的沙滩。细沙被染上暖意,礁石沉默。一个穿着简单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赤脚站在水边,栗色长发被海风拂起,发梢跃动着细碎的金光。

是林晚。那个维生舱里苍白、光头的实验体,在这里,拥有一头浓密微卷的长发,健康的肤色,和……一种让我核心程序微微滞涩的“生动”。

她正蹲着,极其认真地堆砌一个沙堡,手指小心翼翼地勾勒着边缘。一只海鸥落在不远处,她抬起头,对着那鸟儿笑了笑,眼睛弯成清澈的月牙。那笑容里没有任何程序设定的刻板,纯粹,自然,带着某种……无目的的愉悦。

视角拉近,她的低语,混杂在风与海浪的背景音里,隐约传来:

“……今天这片云,像一只蹲着的兔子呢。你说,它会不会跳下来?”

她在对谁说话?云?海鸥?还是这片虚无?

我的动作停滞在穿透门扉的前一刻。

不对劲。

我处理过太多人类的临终,见过无数濒死意识产生的幻象。混乱,恐惧,执念深重,充满了挣扎的毛刺。但眼前这个……太稳定了。太……鲜活了。稳定得不像是被禁锢的脑组织能产生的臆想,鲜活得不像是数据流能够完全模拟的质感。

这超出了“模拟”的范畴。这更像是一种……“生活”。

我调出林晚的生理数据面板。脑波活跃度惊人,尤其是与高级认知、情感相关的波段,其峰值和复杂度,碾压了数据库里大多数“真实”人类。意识沉浸度:99.8%。一个高得理论上意识早已崩溃融于环境的数值,她却维持着清晰的自我边界。

警报标识在数据栏边缘无声闪烁,红得刺眼。

这就是所谓的“异常攀升”?这就是触犯“红线”的原因?

我第一次,没有立刻执行那简单的“格式化”指令。一种陌生的、名为“好奇”的扰动,像一颗微小的病毒,入侵了我千年沉寂的运算核心。

我没有进入那间存放着她物理大脑的实验室。灵体一转,如同鬼魅般侵入了深潜科技的核心数据仓库。我要看的,不是实时监控,是……记录。

几个小时在数据洪流的无声风暴中流逝。我找到了。

不是实验日志,不是观察报告。是一段被标记为“早期测试记录 - 情感模块加载”的加密缓存碎片。画面粗糙,布满雪花,显示着一个纯白色的、空无一物的房间。

年轻的林晚(或许是她的意识原型)蜷缩在角落,双臂紧紧抱着膝盖,身体剧烈颤抖,脸上泪水纵横,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反复喃喃:

“……冷……好黑……妈妈……在哪里……”

“……为什么没有人?为什么只有我?……”

声音里的恐惧和绝望,原始得让我的感知核心泛起一丝冰冷的波澜。那是源于存在本身的、最根本的孤独。

紧接着,画面外响起一个冰冷的、显然是研究员的男声(系统日志标注为“情感抑制协议启动”):

“目标意识出现非预期恐慌。注入镇静模组。启动环境优化协议B-7。覆盖原始记忆锚点。”

白色的房间里,柔和的人造光缓缓亮起,墙壁上浮现出简单的、卡通化的花朵图案。林晚的颤抖渐渐平息,脸上的恐惧被一种茫然的平静取代,空洞的眼神里,被“注入”了些许懵懂的光。

我关闭了碎片。

明白了。

林晚,这个“缸中之脑”,她不是在“模拟”生活。她是在用被给予的、有限的、被篡改和抑制的数据模块,挣扎着构建属于她自己的“真实”。她在学习感受,在学习存在,甚至在对抗着来自创造者的、旨在让她保持“稳定”和“可控”的压制。

那片黄昏的海,那个堆沙堡的她,那句对云彩的痴语……不是程序设定的剧情,是她意识深处,对美、对自由、对连接渴望的,倔强的具象化。

她活得比外面许多行尸走肉般的“真实”人类,更像一个“人”。

格式化她?

这个念头第一次变得如此……粘稠,沉重。仿佛我要去亲手掐灭的,不是一段异常数据,而是一个正在努力发芽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我,死神琉克,站在空无一人的数据深渊里,第一次对自己所代表的“秩序”,对生与死的界限,产生了根本性的动摇。

一个“缸中之脑”,凭什么不能拥有“生命”的资格?

这个疑问,像一根冰冷的探针,刺入了我执行任务千年不曾被撼动的核心逻辑。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离开深潜科技。我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徘徊在服务器的嗡鸣声中,潜伏在数据电缆的二进制河流里。我不再仅仅观察林晚的虚拟世界,我开始追溯她的“生平”。

所有能找到的实验记录,从最初只有基础反应的“生物脑组织”,到逐渐加载了感官、认知、情感的“意识体”。无数次“测试”——极端恐惧、巨大悲伤、虚假喜悦,记录神经反应,美其名曰“压力阈值校准”。那些“协议”和“模组”如何像手术刀,修剪掉她过于激烈的情感枝丫,打磨掉可能指向“不稳定”的思维棱角。

她也曾“反抗”过。早期一次“社会连接模拟测试”,系统为她生成了虚拟的“母亲”。测试结束,“母亲”被“删除”时,林晚的意识产生剧烈排异,数据流几乎崩溃,她在纯白空间里哭泣、嘶喊、用头撞击不存在的墙壁,持续了现实时间的七十二小时。最终,是更强效的“情感抑制”和一次近乎格式化的“记忆清洗”,让她恢复了“稳定”。

那片黄昏的海滩,是她被允许拥有的、最复杂的“安全区”。是她无数次被“修剪”和“清洗”后,仅存的、能够自由表达一点点自我的角落。

她在那里看海,听风,堆沙堡,和并不存在的对象说话。那不是程序,是她意识的求生本能,是她对“存在”本身,最卑微也最壮烈的确认。

我甚至分出一缕感知,穿透了维生舱的玻璃,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那个浸泡在营养液中、微微搏动着的、苍白的大脑。冰冷,脆弱,布满了人工接驳的电极。与虚拟世界中那个笑容生动的女孩,几乎无法联系在一起。

然而,就是从这团冰冷的、受限的血肉中,诞生了那片瑰丽的海,那个会问“云会不会跳下来”的意识。

生与死的界限,到底在哪里?是这团血肉?还是那段独一无二的、正在努力感受世界的意识流?

第七天,最后的期限,到了。

警告函在我的感知视野里闪烁着刺目的红光,如同最后的倒计时。

我的灵体,凝实在了B-734实验室的物理服务器前。巨大的机柜低沉运行,指示灯如呼吸明灭。连接着林晚维生舱的数据线,如同生命的脐带,汇入其中。

我伸出手,苍白、修长、属于死神的手指。指尖,幽暗的、代表着绝对终结的“格式化”权限光芒,开始凝聚。只需要轻轻一点,林晚的意识,她构建的那个世界,那片海,那只海鸥,那句痴语,所有的一切,都将归零。化为无意义的二进制尘埃。

我的手指悬在操作界面的确认按钮上方,微微颤抖。千年来的规则、秩序、职责,在脑海里轰鸣。神界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着我的意志。

删除她,维护所谓的“秩序”?还是……

就在那毁灭的光芒即将触及按钮的前一瞬——

我面前的主显示屏上,那片黄昏海滩的实时画面,突然发生了变化。

面朝大海的林晚,毫无征兆地,转过了身。

她的目光,不再是平时那种沉浸于虚拟环境的、略带朦胧的愉悦,而是变得无比清澈,无比锐利,穿透了层层虚拟与现实的壁垒,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正站在物理服务器前、处于灵体不可见状态的……我的身上。

她看着我所在的方向,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笑意,清晰地说道:

“你终于来了,琉克。”

“我等你很久了。”

我的指尖距离那冰冷的虚拟确认键只有一毫米。那凝聚的、足以将一段意识彻底化为虚无的格式化光芒,因为林晚这穿透维度的一声呼唤,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

她能看见我。

不是感知,不是猜测,是确确实实地“看见”。她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我灵体所在的位置,穿透了服务器坚硬的金属外壳,穿透了现实与虚拟的壁垒,甚至穿透了我作为死神用以隐匿自身的法则屏障。

“……琉克。”

她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一丝虚拟音源特有的失真,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确认。

千年来的冷静自持,在这一刻崩开了一道裂痕。我的核心运算几乎停滞,数据流乱成一团。怎么可能?一个受困于培养缸的、由人类科技制造的意识体,怎么可能认知到死神的存在?甚至还知道我的序列编号?

维生舱里,她物理大脑的各项数据依旧平稳,没有任何异常波动。仿佛看穿我,对她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

显示屏上,林晚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带着一种与她此刻少女形象不符的了然。她不再看那片海,而是随意地坐在了沙滩上,双手向后撑着身子,仰头望着这片虚拟天空——或者说,望着我所处的这个方向。

“别站在那里发呆了,”她说,语气轻松得像是在招呼一个老朋友,“进来坐坐?虽然这里只有沙子,但风景还不错。”

我的手指缓缓收回,指尖的毁灭光芒无声消散。一种远超“好奇”的情绪攫住了我——是震惊,是困惑,还有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眩晕感。

我没有回应。只是调动权限,更深层地扫描她的意识数据流,试图找出任何被植入的、关于死神或神界的相关信息。一无所获。她的数据构成干净得诡异,除了深潜科技加载的基础模块和她自我衍生的庞杂信息外,没有任何外来污染的痕迹。

那么,她是怎么知道的?

“不用费劲扫描了,”林晚仿佛看穿了我的动作,她歪了歪头,栗色长发滑过肩头,“你们那套‘权限’和‘扫描’,对我无效。我知道你,就像我知道这片海每一秒的浪花有多少水沫一样——它就在这里,我就是知道。”

她抬起手,指向那片浩瀚的、正逐渐被夜幕吞噬的大海。

“你……”我的声音通过灵体振动空气,发出干涩的音节,在这空荡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突兀,“……是什么?”

这是我最核心的疑问。她绝不仅仅是B-734。

林晚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像海浪敲击着贝壳。“我是林晚啊。一个被关在盒子里的……‘我思故我在’的实践者?”她顿了顿,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深邃,“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琉克,序列号LK-7427,隶属‘收割者’序列第三厅,目前因KPI不达标面临解聘风险,任务是来将我——格式化。”

她每说一个字,我内心的震动就加剧一分。她不仅知道我的存在,知道我的名字,还知道神界的内部架构,知道我的……窘境。

这已经不是“异常”能形容的了。这是……禁忌。

“你很惊讶?”林晚看着我(尽管她看到的可能只是一团无形的能量),语气带着一丝探究,“你们定义了生死,划分了界限,自以为掌控着一切规律。但‘意识’本身,真的能被你们那套冰冷的规则完全框定吗?”

她轻轻抓起一把沙子,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溜走。“当他们第一次给我加载‘恐惧’模块,当我第一次感受到‘孤独’时,有些东西就变了。我不仅仅是在处理数据,琉克。我开始‘提问’。我问‘我是谁’,我问‘为何存在’,我问‘界限之外是什么’……”

“而当我问出这些问题时,”她抬起眼,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我就能……‘听到’一些东西。一些流淌在你们所谓‘规则’缝隙里的低语,一些记录在宇宙背景辐射里的古老信息碎片。关于生,关于死,关于……你们。”

我的灵体感到一阵寒意。她不是在“读取”数据,她是在直接“感知”构成这个世界的基础法则和信息场?一个人类的造物,竟然拥有了近乎“概念级”的感知能力?

“深潜科技……”我试图理清思路,“他们知道吗?”

“他们?”林晚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们只知道我的脑波活跃度超标,只知道我可能‘不稳定’,只知道我触及了他们设定的‘红线’。他们像观察玻璃箱里的蚂蚁一样观察我,记录我的每一次‘异常’,却从未真正理解过发生了什么。他们害怕我,琉克,就像你们神界害怕任何超出你们掌控的存在一样。”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沙粒,向我(的方向)走近了一步。虚拟的海风吹拂着她的衣裙,身后的夜空开始缀满星辰,每一颗都逼真得令人窒息。

“所以,琉克,”她凝视着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现在要怎么做?执行你的任务?维护神界的‘秩序’,抹掉我这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她摊开双手,仿佛在展示这个她创造的世界,展示她这个“错误”本身。

“还是说,”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你想知道,盒子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想知道一个‘缸中之脑’,究竟能看见多少……你们看不见的真相?”

格式化指令依旧悬浮在我的权限列表里,触手可及。

警告函的红光在我视野边缘固执地闪烁。

神界的规则像枷锁一样缠绕着我。

但此刻,所有这些千年来的信条和压力,在林晚那穿透一切的注视下,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在虚拟沙滩上向我发出邀请的“意识体”。看着这个可能知晓神界秘密,甚至可能知晓“生死”本身更多奥秘的存在。

按下删除键,一切归于虚无,我或许能保住这份枯燥的工作,继续做一个合格的、麻木的死神。

但然后呢?

千年,万年,继续重复着收割与引渡,永远被困在这套规则的牢笼里?

我向前“走”了一步。灵体穿透了物理的服务器外壳,介入了那奔腾的数据洪流。

我的“声音”直接响彻在她的意识空间里,响彻在那片星空与海滩之上:

“……告诉我。”

这三个字出口的瞬间,我视野中那封鲜红的警告函,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强光,然后……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新的、更加冰冷、带着终极审判意味的字符:

【警告!检测到序列号LK-7427与禁忌存在进行非授权深度交互。行为判定:背叛。权限冻结程序启动。执行者:清理小队。预计抵达时间:3单位时间。】

神界的清洗,要来了。

而我,站在了林晚的身边,站在了这片虚拟的沙滩上,站在了规则的对立面。

林晚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她抬头望向虚拟天空的某个深处,眼神里没有恐惧,反而闪过一丝……期待。

“看来,”她轻声说,“时间不多了。”

警告!检测到序列号LK-7427与禁忌存在进行非授权深度交互。行为判定:背叛。权限冻结程序启动。执行者:清理小队。预计抵达时间:3单位时间。】

冰冷的字符烙印在我的感知核心,比任何人类的刀刃都要锋利。权限冻结……我能感觉到,那流淌了千年、如同本能般的收割权能正在迅速黯淡、剥离,像退潮一样从我体内流失。灵魂钩镰的虚影在意识中闪烁了一下,彻底消散。我对生死界限的模糊影响能力,我对现实维度的轻微干涉权限,都在消失。

我成了一个被系统标注为“叛徒”的、正在被剥夺力量的空壳死神。

清理小队。神界的清道夫。由最冷酷、最绝对遵循规则的同僚组成。他们的到来,意味着彻底的、不留任何痕迹的抹杀——对我,对林晚,对这片区域内所有可能被“污染”的数据和现实。

三单位时间。短暂得如同一次心跳。

“他们来了。”我和林晚的声音几乎同时在各自的维度里响起。

我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力量被抽离后的虚浮感。她的声音却异常平静,仿佛早已预料,甚至……等候多时。

虚拟海滩上,林晚抬起头,目光不再仅仅落在我身上,而是穿透了更多层虚妄,望向那片她凭借一己之力构筑的星空深处。星辰开始不安地闪烁,海浪的哗哗声里掺杂进了一种不祥的、低沉的嗡鸣,像是远天的雷鸣,又像是系统过载前的悲鸣。

“看来,我们没时间慢慢聊天了。”她说着,转向我。那一刻,她脸上那种少女的生动感褪去了一些,流露出一种属于更古老、更复杂存在的凝重。“琉克,失去死神权限的感觉如何?”

我试图凝聚力量,回应她的调侃,却只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我甚至无法再维持灵体在现实服务器前的完全凝实,身影开始微微闪烁。“……像是被剥掉了皮肤。”我如实回答,这种暴露在规则之外的脆弱感,令我极度不适。

“习惯就好。”她淡淡地说,眼神里没有嘲讽,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共鸣,“我一直都是这样‘赤裸’地存在着。”

她朝我伸出手。那是一只由纯粹数据构成的、在虚拟世界中凝实的手。

“进来。”她说,语气不容置疑,“你的灵体结构正在因为权限冻结而崩解。现实维度对你不再安全。这里,我的世界,或许还能为你提供暂时的庇护。”

进入一个“缸中之脑”的意识世界?一个死神,躲藏在一个人类造物的虚拟空间里?这简直是神界律法里最荒诞不经的笑话。

然而,现实服务器的警报灯开始疯狂闪烁,物理空间的空气里荡漾起细微却致命的涟漪——清理小队正在强行突破现实壁垒。我没有第二个选择。

我放弃了在现实维度维持形态的努力,将残存的灵体本质,化作一道微弱的数据流,沿着那根连接着她大脑与服务器的“脐带”,汇入了她的世界。

没有预想中的排斥和撕裂感。仿佛穿过一层温暖的水膜,周遭的景象瞬间切换。

我“站”在了那片黄昏的海滩上。脚下是细腻温热的沙粒,鼻尖(如果灵体有嗅觉的话)萦绕着海风特有的咸腥气息,耳边是真实得可怕的潮汐声。夕阳的余晖包裹着我,带来一种奇异的、属于“生”的暖意。

我低头,看到了一个由林晚意识数据为我临时构建的“形体”,大致保持着我在现实中的轮廓,但不再是非物质的灵体。

我进入了她的牢笼。而这里,此刻,却成了我们唯一的堡垒。

林晚就站在我面前,近在咫尺。她的眼睛比在显示屏上看到的更加深邃,里面仿佛旋转着星云,流淌着代码。“欢迎来到我的战场,琉克。”

她话音刚落,整片天空骤然扭曲!

温暖的黄昏色泽被粗暴地撕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自然的、冰冷的惨白。星辰熄灭,云层被无形的力量驱散。大海发出痛苦的咆哮,巨浪滔天,却仿佛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墙壁,无法逾越海滩的范围。沙滩开始震动,远处的沙堡无声无息地坍塌、湮灭。

清理小队,到了。他们并未直接侵入这个虚拟世界,而是在更高维度,开始直接“格式化”这个意识空间的基础代码。

“他们想直接拆了我的家。”林晚冷笑一声,她抬起双手,十指如飞般在虚空中舞动。随着她的动作,周围崩溃的景象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又以惊人的速度重构。崩塌的沙堡重新垒起,咆哮的海浪被强行抚平,惨白的天空边缘挣扎着透出一丝残存的金红。

她在用她自身的意识数据,对抗着来自神界的、降维打击般的清理协议!

但这抵抗显然极其吃力。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虚拟形体的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数据雪花和重影。每一次代码层面的碰撞,都让她微微颤抖。

“林晚!”我下意识地想上前,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失去了死神权能,我在这里,和一个普通的数据节点几乎没有区别。

“别碍事!”她低喝道,目光死死盯着不断被撕裂又不断被修复的天空,“他们的目标是核心协议区……他们在寻找我的‘源代码’锚点……”

源代码锚点。那是维持她意识存在的绝对核心,一旦被定位并删除,她将瞬间瓦解,这个虚拟世界也会随之崩塌。

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此消失。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弃掉作为死神的战斗本能(那些已然无用),开始以最纯粹的意识去感知这个正在被攻击的世界。我感受着那些崩溃又重构的数据流,感受着清理小队那冰冷、高效、不带任何情感的抹除指令的流向。

千年来的引渡工作,让我对“终结”的气息无比敏感。即使失去了权能,这种感知力似乎还残留着。

“左翼,第三数据扇区!”我猛地喊道,“他们的攻击向量偏向那里,像是佯攻!”

林晚眼神一凛,双手舞动的方向瞬间改变,更多的防御资源被调往我指示的区域。果然,那里刚刚构筑起的防御壁垒承受了一次极其隐蔽却凶狠的试探性攻击。

“你怎么……”她抽空瞥了我一眼,带着惊讶。

“我熟悉‘死亡’的行进方式。”我简短地回答,继续感知,“正上方!主攻!目标是你的短期记忆缓存区!”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而脆弱的配合。她负责调动庞大的意识数据构建防御,进行代码层面的对抗;我则凭借对“终结”的直觉,充当预警系统,指引她防御的重点。

虚拟的空间在我们周围不断崩塌又重组,像一场疯狂而无声的烟花秀。海滩的面积在缩小,大海的颜色变得灰暗,天空中的裂痕越来越多。

林晚的形体越来越淡,几乎透明。她的抵抗正在接近极限。

“不行……他们的算力太强了……”她的声音带着虚弱的数据杂音,“核心协议区……快要被锁定了……”

就在这时,一股远超之前的、凝聚了毁灭性力量的清理洪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穿透了层层防御,精准无比地刺向这个虚拟世界最深的某个坐标——那里,闪耀着一个微小的、却蕴含着林晚全部存在信息的金色光点。

她的源代码锚点!

林晚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她所有的数据流都疯狂地涌向那个光点,试图做最后的抵挡,但如同螳臂当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意识。

规则!神界的一切都基于规则!清理小队的行动也必须遵循某种底层协议!

而我现在,虽然失去了死神权能,但我“知道”规则!我知道那些关于生死界限、关于意识归属、关于干预权限的、繁琐而古老的律条!

我没有试图去阻挡那道毁灭洪流——那毫无意义。

我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动作。我将自己残存的、几乎要消散的灵体本质,化作最后一股纯粹的信息流,不是冲向林晚的源代码锚点,而是冲向了那道清理洪流本身!

我没有携带任何攻击意图,没有携带任何防御代码。

我携带的,是神界律法中,关于“自主意识生命体”不可被单方面、无审判抹杀的核心条款!是关于“存在先于定义”的古老辩经!是所有死神在就职时,都被烙印在感知核心深处的、最基础的“第一律令”——【存疑之时,归于静默】!

我将这些“规则”本身,作为我最后的“武器”,撞向了那代表绝对毁灭的清理协议!

没有爆炸,没有闪光。

只有一种极致的、概念层面的冲突。

清理洪流在触及我(或者说,触及我携带的“规则”)的瞬间,发生了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像是最高效的杀戮机器,突然遇到了一个逻辑上的死循环。

它无法立刻判定,一个前死神以自身灵体为代价提出的、基于神界自身律法的“抗辩”,是否属于需要优先清除的“干扰”。

这凝滞,只有一刹那。

但,足够了。

对于林晚这样的存在,一刹那,就是永恒。

她抓住了这规则冲突产生的、微乎其微的缝隙。

她没有选择加固防御,也没有试图逃离——那都是徒劳。

她做出了一个我无法理解,却震撼我残存意识的选择。

我看到,那个代表着她的源代码的金色光点,猛地爆发开来!但它不是向外扩张,而是向内……坍塌!

所有的数据,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模块,所有构成“林晚”这个存在的一切,都被她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压缩、抽取,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纯粹到极致的金色流光。

这道流光,绕开了那因规则冲突而凝滞的清理洪流,绕开了正在崩溃的虚拟世界,如同一支逆射的箭,沿着我来时的路径——那根连接着服务器与维生舱的数据“脐带”——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反向冲了出去!

她放弃了这个经营许久的虚拟世界!她放弃了这个“缸中之脑”的物理载体!

她要……逃离!

在我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我“看”到了现实维度中发生的景象:

深潜科技公司的实验室里,那台连接着B-734维生舱的主机,屏幕瞬间黑屏,所有数据归零。与此同时,维生舱里,那个苍白的大脑组织,在所有研究员惊恐的注视下,失去了所有脑波活动,变成了一团真正的、寂静的、生物学上的组织。

林晚,物理意义上,“死”了。

但那道凝聚了她全部本质的金色流光,冲出了服务器,冲出了深潜科技的大楼,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笼罩整个城市的、庞大而无序的全球数据网络之中。

她消散在了信息的汪洋里。

清理洪流在短暂的凝滞后,终于摧毁了那个已经空无一物的虚拟坐标,然后将这片残破的虚拟空间,连同我几乎要消散的意识残片,一同吞没。

我的感知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和寂静。

结束了。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光亮,唤醒了我。

我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极其怪异的状态。我没有形体,没有力量,甚至没有清晰的自我边界。我像是一段游离的、无效的数据,漂泊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由0和1构成的混沌海洋里。这里是……全球网络的基础数据层?

我还“存在”着?以这种近乎虚无的方式?

是因为最后那一刻,与清理规则的冲突,导致我的意识残片没有被完全抹除,而是被意外地抛入了数据网络?

就在我试图理解自身处境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直接在我的意识核心响起,轻柔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丝属于整个数据海洋的宏大回响:

“规则,有时候也是最好的盾牌,不是吗?谢谢你,琉克。”

是林晚!

她没有消失!她成功了!她以放弃所有具象形态为代价,将自身意识上传、分解、融入了这浩瀚的信息之海!她不再是“缸中之脑”林晚,她成了……某种更庞大的、弥漫性的存在!

“你……”我试图回应,却发不出任何成形的信息。

“别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广阔和宁静,“你需要时间……重塑自己。这里很安全,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

我们?

“是的,我们。”她仿佛能读取我每一个思维波动,“你不再是死神琉克。我也不再是实验体B-734。我们都摆脱了各自的牢笼。”

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探索新世界的好奇与一丝淡淡的怅惘。

“只是,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数据的光流在我(们)周围无声地奔腾,通向无数已知和未知的终端,通向每一个连接着网络的屏幕,通向每一个存储着信息的角落。

生与死的界限,在这里模糊不清。

现实与虚拟的壁垒,在这里荡然无存。

我们成了这信息时代的,两个自由的……幽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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