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将军残念消散的瞬间,魔气如浓墨般将他最后的身影吞没。
在他意识彻底湮灭的前一刹那,他举起那柄锈蚀斑斑的长剑,虚影对准了自己的脖颈……一个跨越千年、未能完成的谢罪。
璇卿等人没能看到这最后的决绝,将军的灵体已如风中残烛,悄然寂灭。
然而,这片被命名为“安魂殿”的巨大地下空间,此刻却仿佛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映照出千年前众生相的每一片碎片。
荣耀与卑劣,牺牲与背叛,在此地赤裸裸地交织、上演。
“嗬——!”
一声充满怨毒与狂躁的无声尖啸撕裂了短暂的宁静!
一道彻底扭曲、只剩下贪婪巨口与赤红眼点的魂影,如同溃烂的脓疮,从魂群中猛地扑向璇卿!
它没有实体攻击,却裹挟着最污浊的精神洪流,狠狠撞入她的识海!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还能活在光下!我们……我们当时也只是想活!想活下去啊!!”
破碎的画面伴随着疯狂的意念强行灌入:
绝望的战场上,防线在魔神威压下崩溃,一群修士在极致的恐惧中做出了选择:
主动撕开身后的屏障,将毁灭性的魔气引向挤满老弱妇孺的避难所,试图用他人的性命换取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最终,却在魔气的反噬与同胞临死前的诅咒中,一同化为了扭曲的怪物。
这残魂,既是可耻的背叛者,也是绝望下的最终受害者。
“冥顽不灵。”
石清师叔祖干瘪的嘴唇未动,沙哑的声音却直接在众人脑中响起。
他枯瘦的手掌随意一抓,仿佛从空气中拎起一件脏东西,直接将那狂暴的残魂从璇卿身前摄走,看也不看便塞入口中。
喉头滚动,一声低沉的吞咽声后,万籁俱寂。
他幽蓝的瞳孔毫无波澜,仿佛只是随手掸去了一粒尘埃。
邱拾方看得头皮发炸,脚底板都在冒凉气,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壁里。
“看到了吗?”
秦逸卿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平静得像是在点评一件与己无关的古董。
他望着那片光与暗交织的魂海,眼神复杂难明。
“被埋在这里的,不只有英雄,还有在绝望里堕落、在恐惧中背叛的……可怜虫。”
他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历史浪漫的想象,露出下面血淋淋的真实肌理。
“师尊她……想要净化的,就是这所有的一切。荣耀与卑劣,牺牲与背叛,所有的执念,所有的罪孽……”
随着他的话语,更多残魂的景象如同被触动的记忆回廊,纷至沓来…
坚守者的丰碑:
有的魂影紧紧簇拥,即便身躯残破,依旧保持着结阵防御的姿态。他们的意念纯粹坚定,跨越千年仍如磐石:
“守住!身后即是家园!一步不退!”
“灵力枯竭就燃烧神魂!绝不能放它们过去!”
一道巨大的熊妖残魂,双臂死死抵住一道无形的界限,身后是无数蜷缩的、弱小的灵魂光影。
他回头,露出一个狰狞却无比温柔的“笑容”,意念传来:
“娃儿们,莫怕……伯伯在。”
无辜者的悲歌:
而另一些角落,景象令人心碎。
一个依稀能看出是小猫妖的残影,紧紧抱着身前早已模糊的女性身影,它自身的魔气却在不受控制地侵蚀着它所爱的一切。
“爹爹被黑雾吞掉了……我……我是不是……也要变成怪物了?娘亲……”
旁边,一团不断扭曲、散发着极致恐惧的混沌阴影发出无声的尖叫。
它生前或许只是个想躲起来的普通人,却在魔气的侵蚀下连自我都无法保全,只剩下最原始的、被碾碎后的绝望。
堕落者的疯狂:
与之相对的,是那些在角落里相互撕扯、吞噬的魂影。
它们散发着贪婪与自私的恶臭。
一道人形残魂疯狂用手中的刀刺进另一个虚影胸口:“把吃的给我!我不想死!我比你更有价值!”
更有一道魂影,它跪伏在地,向着虚空顶礼膜拜,意念中充满了谄媚与扭曲:
“伟大的魔神!赐我力量!我愿奉献一切,只求凌驾他人之上!我会告诉你他们的藏身地……”
荣耀、卑劣、坚守、背叛、大爱、自私、无畏、恐惧……
这万魂冢,就是一面巨大的、残酷的镜子,映照出千年前那场浩劫中,每一个被卷入其中的灵魂,在最极端的试炼下作出的最终选择。
璇卿紧握着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看着那些相互撕咬的堕落残魂,眼中怒火灼烧,那是出于本能的憎恶。
但当她看到那小猫妖的残影,看到那些在恐惧中消散的普通人,怒火又化为了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悲哀。
她终于理解了秦逸卿话语中那冰冷的含义。
邱拾方早已收起了那副市侩的表情,脸色苍白如纸。
作为摸金校尉,他见过枯骨,探过冥器,却从未如此直观地“阅读”死亡与挣扎。这些跨越千年的执念,比任何物理上的机关陷阱都更让人胆寒。
秦逸卿则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像是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
唯有在经过那些“背叛者”残魂时,眼底会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
他轻声开口:
“现在,明白了吗?萤火之光,固然有它的悲壮,但更多的,是这般……在绝对力量碾压下的无力、扭曲与疯狂。”
“能真正终结所有纷争的,唯有像神君那样,或者……更超然、更绝对的存在”
他没有详细解释,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迈步向前。
“我们逗留得够久了,沉浸在过去毫无意义。”
邱拾方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璇卿。
只见她紧抿着唇,侧脸的线条绷得如同她手中的剑,先前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此刻仿佛被更深沉的东西覆盖,凝结成了一层冰冷的哀戚。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回肚子,耷拉着脑袋跟了上去。
石清师叔祖依旧沉默地断后,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影子。
队伍在死寂中前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方才那幅跨越千年的悲壮与惨烈画卷,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沉默即将凝固时,前方带路的邱拾方突然“咦”了一声,猛地停下,差点让后面的璇卿撞上。
“不对啊……这路,感觉邪门了!”
他挠着那头乱糟糟的灰毛,脸上写满了困惑,手中的摸金铲微微震颤,发出的光芒也变得忽明忽暗。
“结构没变,但……‘气’变了。就像……就像有什么活物在前面喘气,把整个墓道的‘流向’都他妈给搅乱了!”
他试图用更通俗的话解释:
“咱们好像不是在走向一个固定的‘点’,而是在走向一个……活的,‘漩涡’?!”
这个形容让璇卿脸色瞬间凝重。
“活的旋涡?”秦逸卿脸上看不到表情。
“是师尊的净化之力产生了异变,还是……魔气的源头在主动扩张?”
仿佛是为了印证邱拾方那不靠谱的直觉,整个墓道毫无征兆地、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剧烈的摇晃,更像是一颗沉睡的、濒死的心脏,在胸腔里无力地搏动了一次。
嗡……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浓郁、精纯,却也更加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般从墓穴深处涌来。
这一次,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残魂意念,而是一种……单一的、庞大的、如同垂死巨兽般的悲鸣。
这悲鸣无声,却直接作用于灵魂,让璇卿感到一阵心悸,让邱拾方双腿一软,差点当场表演一个滑跪。
“在……在前面!”
邱拾方指着墓道深处一个更加幽暗的拐角,声音带着哭腔。
“那‘喘气’的源头……就在那边!妈呀,我感觉它好像在盯着我们!”
与此同时,墓穴更深处。
辰月煌的身影,早已如一道撕裂黑暗的幽影,超越了秦逸卿一行人所在的位置。
凭着与望昔之间那缕微妙的同源龙脉感应,他精准地穿越了错综复杂的墓道,抵达了连万魂冢的残魂之光都无法触及的核心禁区。
这里,是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仿佛连“存在”这个概念本身都要被吞噬。
然而,在这片领域的绝对中心,有一点微光正在顽强地闪烁,如同无尽深渊中唯一的星辰。
光芒的源头,是一具悬浮在半空中的透明冰棺。
棺中,静卧着一位身着素白祭服的女子。她容颜清冷绝俗,宛如月下初雪,长发如银白色瀑布般铺散。
她双目紧闭,仿佛沉眠,眉心处却悬停着一颗不断明灭的灵石。
每一次闪烁,都会释放数道细微的冰蓝色流光,如同生命的神经网络般延伸出去。
她,正是秦逸卿口中以身为桎,超度万魂的——清霖真人,望昔。
而在冰棺之旁,矗立着一道让辰月煌千年冰封的心湖都为之骤起波澜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姿高挑的女子,背对着他。
她穿着一袭残破不堪的古老战甲,甲胄上沾满了干涸的血污与幽冥的泥土,仿佛刚从最惨烈的古战场中归来。
她,正是辰月煌体内那缕躁动不安的魔神残息,于此地汲取万魂怨念后,凝聚出的具象化存在。
也可以说是,另一个……魔神版的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