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黄昏时刻,胡桃终于处理完繁杂的事务,遣走佣人,兴致勃勃地带着她买来的一小袋玩具、几件婴儿衣服和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走在了通往那间破烂小屋的路上。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或许是她终于成功糊弄过了父王,让他纵容了自己的行为吧,不过,更多的,则是关于另一件事。
呵呵,那个白痴,说得那么好听,可他也不过十岁,还是个从下水沟出来的小乞丐,怎么可能真的会建房子!最后,肯定还是需要自己这个主人的帮助!
胡桃早就考虑好了这一点,所以,她已经提前联系好了工匠团队,让他们准备好东西随时待命。
胡桃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设想着预期的场景:白痴必定手忙脚乱!满脸泥灰!面对着毫无进展的破屋一筹莫展!等看到自己后,他一定会不得不低下头,向她求助,为此,她甚至提前想好了如何优雅地接受求助,且准备好了一套诸如“早听我的不就好了?”的说教之词,以此敲打他以后一定要好好听自己的话。
“哼哼哼哼~~”
她哼着不着调的小曲,高兴地往前走着。
然而,当她穿过那条小小的走道,看到那座猝不及防撞进自己视野的小屋时,她的脚步顿住了,脸上的表情也瞬间从高兴,到疑惑,再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愕然,然后,凝结成愤怒,最终凝固成一种极力压抑着什么的复杂神情。
……这房子……昨天是长这样的吗?
如果说昨天它只是个普通的摇摇欲坠的破木屋,那么今天,它就像是被一头热爱泥巴和杂草的巨龙舔过一遍,然后又精心地用爪子拍实了……整体风格呈现出一种极其狂野的……实用主义……
好吧,说到底就是个长满了草,还歪歪扭扭的巨型土包……
那杂乱的屋顶,厚实像是某种野兽的巢穴,枯草和泥巴粗暴地搅合在一起,顽强地顶着几块歪斜的瓦片,胡桃丝毫不怀疑明天就会有鸟儿在上边筑巢。
那墙壁,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泥巴补丁,形状诡异,糊得倒是极其严实,连一条头发丝的缝隙都找不到,但视觉效果,她不好说。
而那扇门……门似乎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顶住了,关得死紧,缝隙处还塞着可疑的草团,唯一那扇小窗,也被糊得只剩一个小洞,胡桃甚至怀疑,她再靠近两步,是不是就会有一支冷箭朝自己射来。
胡桃站在原地,足足沉默了有两分钟,她那双栗色的大眼睛眨了又眨,似乎在确认自己不是产生了幻觉。
她想象中的修缮……绝不是……不是用泥巴和杂草进行如此……如此彻底的……
胡桃已经完全形容不出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内心翻腾的情绪。
很好,很强大,也很“白痴”。
胡桃走到门前,试着推了推,竟然纹丝不动。
她沉默了,不得不抬手敲了敲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
门内传来细微的动静,片刻后,门被从里面拉开。
白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身上还沾着些许干涸的泥点,看得出来,今天的他仍然在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呵,精神是真的很不错。
屋内,小面包正坐在他铺好的枯草上,好奇地玩着一根光滑的小树枝,嘴里还含着几根杂草。
“你来了。”
白痴仍然冷冷地看着她。
胡桃的视线越过白痴,快速扫了一眼屋内。
嗯,确实干净了许多,灰尘不见了,杂物也规整了,甚至能闻到一股……清新的芳香。
但昏暗,极其昏暗,那唯一能打开的窗户如今也被他封死了,只有那小洞里透进一束光,在地上投下一个圆圆的光斑。
她的目光最后落回到白痴脸上,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了一下,她努力想绷起脸,有点想摆出主人的威严,但某种怪异的感觉,始终让她难以维持表情。
“嗯,我来了。”
“嗯。”
白痴点头,侧身让她进来,甚至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屋顶补好了,不会漏雨,墙洞都填满了,不透风,门窗也加固了,很安全,里面也打扫过了。”
白痴顿了顿。
“按照你的要求。”
胡桃眼角抽了抽,竟然从他的语气里,感觉到了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等待认可的味道?
天呐!原来这只下水沟的老鼠,在给自己筑好巢后,也会感到些许激动和成就感?这不大符合他的人设吧?但看看他的样子,仿佛真的在宣告,他完成了一项极其出色的工作似的。
胡桃走进屋子,环视四周,她的指尖拂过墙上那粗糙坚硬的泥巴补丁,抬头看了看那厚实得有些压抑的草泥屋顶,又看了看那扇唯一的,像是什么瞭望孔一样的小窗。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地踱着步,目光仔细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白痴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如同一个沉默的向导,似乎随时准备解答关于他作品的技术性问题。
“不仅仅是你的要求。”
白痴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强调。
“我还同时兼顾了安全性与隐秘性,是我那么多家中,做的最完美的一个。”
终于,胡桃停在了屋子中央。
她转过身,面对白痴,脸上那种想笑又极力忍住,最终化为一种极度无奈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再也掩饰不住。
她抬起手,指了指屋顶,又划了一圈指向墙壁,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最后只能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肩膀微微抖动起来。
“噗……”
一声极轻微的气音还是没憋住,漏了出来。
“白痴,你……是想让我夸你吗?”
是吗?
大概是吧。
毕竟自己真的很满意。
他好不容易才筑好了一个这样完美的巢穴,难得的想听一声夸奖,对一只习惯了被辱骂,被唾弃下水沟的老鼠而言,似乎也合情合理?
“嗯。”
所以,他点了点头,眼神坦然而期待。
“呵……呵呵……”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不是愤怒的尖叫,也不是夸张的大笑,而是一种彻底被打败了的声音,她走上前,没在意白痴突然警惕后退的两步,硬是将他拉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白痴……我……没想到,原来你,嗯……还挺可爱的,噗,我真是……我真是服了你了,咳,不是,我是说,你做的很好,看看这里的环境,如此清新淡雅,空气中还有着泥土的芳香,你真的……很厉害啊。”
“嗯。”
白痴郑重地点了点头,虽然不是很明白她口中的可爱是什么意思,但对她的回答很满意。
果然,就连挑剔的“公主”也会被自己的作品所折服。
“不过……你不觉得封的有些太死了吗?像个洞穴一样,在这里呆久了,我很怕你和小面包以后会变成个昼伏夜出的……穴居人,或者……干脆长出蘑菇。”
“这样安全。”
白痴认真地解释他的设计理念。
“不明显,就没人会注意这里,不透风,冬天就不会冷,不漏雨,里面就不会湿,而且,光线足够看清东西,能让我们不至于成为一个穴居人。”
他指了指地上那束光斑。
“那空气呢!”
胡桃终于忍不住抬高了一点音量,指着那个小洞。
“你就指望这个小孔换气?还是说你们俩是打算靠着这个进行光合作用?!面包会被闷死的!”
“门可以开。”
白痴立刻发现了她的逻辑漏洞,抱起手臂抬起头,回答得理直气壮。
“需要的时候就开门通风,平时关着,很安全。”
胡桃:“……………………”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切入。
“那么,你有没有感觉,其实这样更显眼了?在一众正常的房子里,你这个……说不显眼都不可能吧……”
“……有吗?”
“哈哈……”
她扶额,感觉自己的思路跟他完全搭不到一条线上。
想必她关于宜居、舒适、采光、通风的所有概念,在这个男孩的生存手册里,大概都被归入了“不必要的风险”的范畴。
她瞥了一眼正努力试图把树枝塞进嘴里的小面包,那小家伙嘴里咿咿呀呀的,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玩得自得其乐,似乎也很喜欢这跟洞穴无异的房子。
胡桃再次长长吐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发火没用,跟这家伙讲正常的居住环境绝对是对牛弹琴。
她走到门口,看向外面明媚的阳光和绿树,再回头看看这昏暗却异常扎实的小屋,一种强烈的落差感让她说不出话来。
算了。
她认命了。
跟这个家伙较劲,最后气死的只会是自己。
但是,为了小面包的幸福童年,她必须得出手干预!
她转过身,脸上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略带骄纵但已然冷静下来的表情。
“白痴,你做的很棒,做的非常非常棒,但是,小面包不能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长大,她需要阳光,需要新鲜的空气,需要看到窗外的绿色,而不是对着一个泥巴洞发呆,所以,接下来由我安排人给你完成必要的收尾工作。”
“她不需要。”
白痴立刻反驳,理所当然地说。
“我会教她怎样在下水沟生活,如何在黑暗中辨别方向,如何寻找食物和水源,如何避开危险……”
“不,她需要!白痴!她一定要像个正常孩子一样长大!我不会让她变成老鼠的!!”
胡桃抱起手臂,终于在此刻散发出不容置疑的主人的威严!
“……面包,是我在养,而这里,也是我的房子,怎么做,全都由我做主,你别想动我的完美房子。”
白痴也抱着手臂,不甘示弱。
“你这个白痴!绝对不行!我喂了她那么多好吃的,养小面包也有我的份!说什么这一次你必须得听我的!”
“凭什么?”
“你……!”
在此刻,两人终于你一言我一语地交锋起来!一场有关于生存法则和美好童年的辩论瞬间爆发!白痴逻辑严密地阐述着密封性、隐蔽性、安全性的绝对优势,胡桃则强压愤怒地强调着明亮光照、新鲜空气、以及小面包心理健康的重要性。
二人互相辩驳,争吵!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在昏暗的土包中回荡,就连小面包都停下了啃树枝的动作,眨巴着翠绿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难得的热闹场面。
但很可惜,很快,白痴的所有辩驳就悲惨的被胡桃以一句“我是你的主人!”压了下去。
白痴的辩驳戛然而止,冰冷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憋屈的情绪。
“我会叫人来。”
胡桃说道,语气平静却坚决。
“不是大修,也不是推倒重建,只是做最必要的修补和改善,我会让他们用最不起眼的材料,尽量保持……嗯,保持它看起来还是很普通的样子,不会让你的安全受到威胁!这样,你满意了吗!”
她特意强调了他的核心关注点。
“他们会换掉几块实在不能用的烂木头,用正常的木板和清漆补墙洞,而不是泥巴,屋顶会重新检查,该换的瓦片换掉,保证不会漏雨的同时,也不会看起来像个草垛,最重要的是——”
她指着那个小洞……或者说小窗。
“这扇窗户,必须恢复成能正常打开的样子,我会让他们加上窗帘,通风和采光,必须保证!”
她看着白痴,眼神锐利。
“这是我最后的底线,否则,我就让坎帕爷爷给你立刻办理入学手续!让你跟着一大帮不认识的人挤在同一个吵闹的宿舍里!一个月只能见一次小面包!你自己选吧!”
白痴沉默了,毫无疑问,他输了。
说实话,他真的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完美房子,每一块泥巴补丁,每一束屋顶的草,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和生存智慧,实在是不想让谁去触碰,去破坏它,但是,当他看到胡桃那丝毫没有妥协意味的小脸,就知道自己的完美作品,难逃一劫了。
真是可怜,居然连自己心爱的事物都守护不住。
“……可以。”
片刻后,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艰难的吐出了两个字。
“但不能太显眼。”
“放心。”
胡桃见目的达到,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会交代他们用最旧、最不起眼的材料,弄得跟周围环境差不多破……行了,收拾一下,带上面包,跟我走,等他们弄完了再回来,放心,这些人都是专业的,动作麻利得很。”
胡桃说完,转身就朝门外走去,好像一刻也不愿意在这里多留。
白痴看着她的背影,又依依不舍地环视了一下自己这间付出了辛勤劳动,无比完美的小屋,虽然对于即将到来的改造略有疑虑,但既然是胡桃的命令,也没办法,只能忍痛割爱了。
他弯腰抱起小面包,拿起她心爱的小树枝,如同告别爱人般,一步三回头地跟上了胡桃的脚步。
不过,虽然胡桃说了不会推倒重建,但真当那些经验丰富的工人师傅们来到此地,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突破了土木工程下限的房子时。
工人师傅,愤怒了。
毫无疑问,这是对建筑美学赤裸裸的挑衅,它张牙舞爪,口鼻歪斜!这样的建筑,就不该存在于世上!
于是,还没等胡桃开口说具体要求,领头那位脾气火爆的老师傅已经怒吼一声。
“这破玩意儿留着干啥!拆了干净!”
一脚就朝墙壁踹去!
白痴当时瞳孔一缩,猛的拔出暗灭就要冲向前!甚至就连那锁链都颤动起来,好像下一刻就要插入他的手臂!
不过,好在,他给自己筑造的巢穴,绝对是用了十二分的心!以至于那看起来势大力沉的一脚,甚至连那泥土补丁都没能踹穿!甚至让老师傅反而被震得龇牙咧嘴,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白师傅的手艺还是太强大了。
“住手!不许拆!就按我说的修!补好就行!”
胡桃吓得冲上前,连忙阻止了他们愤怒的行动。
开什么玩笑!那个冰块一样的白痴刚刚都在向自己求夸了!说实话,她完全想象不出这个白痴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举动!这其中的原因还用说吗?
胡桃只是看起来笨了些,但不会迟钝到连这些都看不出来,这个白痴……他是真的真的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土包……不是,这件作品,也很在意自己的这个家,好吧!破点就破点吧!谁让他是自己的女佣呢!虽然真的很想打他……但……但就保持一点公主的知性吧!理解万岁!
就这样,忙碌一天的白师傅,终于还是看着胡桃叫来的人,将那脏手,触碰在了他心爱的房子上,把他辛辛苦苦、一泥一草搭建起来的完美作品给覆盖掉了。
夕阳的余晖中,白痴抱着小面包,看着小屋的方向。
毫无疑问,他的房子不干净了,如今,它正在自己眼前被侵犯,被玷污,可他却只能抱着小面包站在这里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看着那栋房子,虽然其本质还是自己的手笔,但总觉得……内心某个地方,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