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偌大的门廊附近,只剩下胡桃和坎帕的身影,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尘土血腥味。
胡桃仍盯着那个逃离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直到它彻底消失在巨大门廊外的阴影里。
她挺直的小小身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脏被反复撕扯的万分之一。
“哇——哇——”
小面包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无形的钩子,即使隔着距离,声音渐远,依旧狠狠拉扯着胡桃的神经,那哭声里,是纯粹的恐惧,不解,还有……对她父亲口中这个“会杀了她的人”的控诉吗?
等到人群终于全部散开后,胡桃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扑进了坎帕的怀里,如同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大声地哭泣起来。
“呜呜呜……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我只是……单纯的想帮他而已啊!他到底为什么要一直拿剑对着我啊!!明明我是真的好心好意想要帮他啊!!呜呜!!是他自己说的要做我的女佣的……!是他自己说他愿意的!坎帕爷爷……他到底……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呜呜呜——!!”
“…………”
坎帕沉默着,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公主的眼泪肆意流淌,他轻轻拍抚着怀中哭得快要背过气去的少女稚嫩而颤抖的肩膀,那滚烫的泪水浸透他胸前的衣襟。
少女的疑惑如同迷雾,无论怎么想,在温室中长大的她也想不出那一个答案,而坎帕也无法为她解释,只能听着她的哭泣。
过了许久,直到胡桃的嚎啕大哭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抽噎,肩膀的颤抖也略微平复后,坎帕才缓缓开口。
“公主,您能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您要对这样一个乞丐如此重视吗?”
胡桃将埋在坎帕怀里的脸稍微抬起一点,泪眼婆娑,眼泪鼻涕糊得乱七八糟,声音也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接过坎帕递来的手帕,胡乱地擦了擦。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身为秉持着“正义”与“爱”的公主,我应当去帮帮他……”
她说。
“从小,我就拥有很强的力量,所以,父王也对我倾注了更多的关心,对我寄予厚望,他的教诲,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的确……倘若您没有这样的力量,或许您会是个更加天真烂漫,也更幼稚的孩子,可就是因为您的力量,才会让他如此害怕。”
“我现在难道就不幼稚了吗呜呜……我竟然真的一直相信他……这个人根本就是个疯子,我居然还一直想救他……”
胡桃又开始抽噎起来。
“我又没有真的想过要杀他……这个白痴,是我第一个真正救下来的人……您知道我的心武,“血善”……前面那个字省略掉……我能够感知到对方的善与恶,但就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对我发动的攻击,我却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心,感受不到他的“恶”,他就好像真的是个冰块似的……那时候,尽管他冒犯了我,非常非常过分,可我还是觉得,他好像,很可怜……他的每一次攻击,都不像今天这样有杀意,那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只是在拼命保护自己和小面包,就像一只,走投无路,只能龇牙的小野猫……所以,我才想着帮帮他,给他吃的,给他工作,亲自教育他,还带着他和小面包到处玩……再然后,就是他亲口说要成为我的女佣,后面,甚至还对我……”
说到这里,胡桃的脸忍不住地红了起来,但随之又被更大的伤心淹没。
“……表白了……”
“哦?所以说,我听到的传言是真的咯?”
“哎呀!坎帕爷爷……”
胡桃羞恼地再次把脸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的。
“呵呵……”
“总之,当时我还以为真的是我的教育起作用了呢……竟然让这么白痴的家伙都知道什么是“爱”了,虽然方向错得离谱,但至少有点进步!所以,尽管害羞,我也还是把他留在身边了……
胡桃的声音陡然低沉。
“可是……可是他居然还是想杀了我!为什么?!我恨死他了!我难道稀罕他不成?!我可是公主!他这样的人我想要多少有多少!他以为他算什么!这个该死的臭乞丐!白痴!小偷!混蛋!色狼!他想杀我!他难道以为我就真的不敢杀他吗?!”
胡桃愤愤地撂下两句狠话,但很快,却又焉了下来。
“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如今会这样……疯狂地想杀了我呢……他之前明明还说喜欢我来着……”
“坎帕爷爷,难道我做错了吗,难道我真的不该救他?他……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吗?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坎帕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胡桃的肩膀,投向白痴消失的那片城市阴影深处,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在绝望中奔逃的身影和他怀中哭泣的婴儿。
“所谓的“正义”与“爱”,绝不会有错,您唯一的错,或许是因为您的性格,让您太过热情,太过炽热,也太过急切地想要将他拉到阳光下,这份热情,实在是过了头。”
“这……这有什么错?!难道我真的就把他丢在塞纳格和小面包等死吗?!”
胡桃着急地辩解起来。
“我的意思是,您的阳光太过耀眼,您想想,您曾告诉过我的,他是什么?他是乞丐,是下水沟的老鼠,那么,他就绝对无法接受这过于耀眼的阳光。”
胡桃茫然地抬起泪眼,望着坎帕布满皱纹的脸,等着他的下文。
“那个孩子,白痴,虽然我不知道他过去到底是怎样的,但我到底是个老东西,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
坎帕的声音带着平静。
“他来自最混乱的黑暗,他的世界,只有你死我活的本能,只有对欺骗和背叛的绝对警惕,对他而言,善意是太过陌生、太过奢侈,甚至是……太过可疑的东西,就像久居黑暗的眼睛,骤然直视太阳,感受到的不会是温暖,只会是灼烧般的剧痛和恐惧。”
“您那太过热切的给予,我想,在他眼中,只有可能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是猎人精心布置的陷阱,这严重触犯了他的生存法则,更别说,您如今强的可怕。”
坎帕的目光落在胡桃身上。
“这更是他恐惧最深重的根源,如果您再弱点,他说不定反而会安心一些。他所理解的世界法则,有力量,只是意味着您能够随时随地杀了他和他的家人,您越是强大,越是完美,在他眼中就越危险,越不可信任,您的心武能感知恶意,所以您才觉得他还有救,这让您想试着去改变这个你第一个救下来的,有着独特意义的人,却仍然无法消除他心中根深蒂固的,对一切外来之物的恐惧。”
他说。
“他怕死,所以这种恐惧,才会在如今这样爆发出来,我想,他攻击我,攻击您,并非因为他恨我们,而是因为他压抑了太久,这恐惧本身……终于将他逼疯了而已。”
“什……什么?我听不大懂……为什么会有人对善意会感到害怕?那这么说的话,这几个月他难道一直在害怕我?他说的一切真的都是在骗我?”
“恐怕……是的,甚至我想,他之所以成为你的女佣,向你表白,或许只是他当时权衡下唯一的生路,而他那些您无法理解的攻击和逃跑,恰恰是他面对无法理解的善意时最本能的恐惧和反抗。”
“他只能在他认为的世界里,用他唯一熟悉的方式,攻击和逃离,来保护自己,在他眼里,你只是想杀了他,您若真想帮帮他,就不该用您的一厢情愿去“温暖”他。”
“可是…可是我明明没有……”
胡桃急切地想再次辩解,声音却又一次哽咽。
“我想,您已经理解了一些,不是吗?”
坎帕低头,看着怀中少女那双充满泪水的眼睛。
“…………”
胡桃沉默了,许久之后,她才重新开口。
“…………那我该怎么办?他真的没救了是吗?我刚刚才说了要杀掉他……难道就真的只能这样做了?杀了他后……小面包怎么办?她以后一定会恨死我了吧……”
想到小面包那双望向她的眼睛和撕心裂肺的哭声,胡桃的心再次绞痛起来。
“不。”
“我反倒认为现在的情况……非常不错。”
坎帕的声音仍然平静,听到这话,胡桃困惑地眨了眨眼。
“怎……怎么说?”
“您现在给了他最熟悉的环境——黑暗的下水沟,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让他恐惧到疯狂的善意,只有他最熟悉的生存。”
“他太弱了,您想帮他,最根本的途径,只有帮他变强,公主,难道您不想再试试吗?”
“啊?试?为什么还要试!我能忍住不直接杀掉他就不错了!”
胡桃猛地擦了一把眼泪。
“他都这样对我了我干嘛还要帮他变强?!万一……万一他变强以后又要杀我怎么办?!”
“对……我……才不要帮他……绝对不要……就,就算要帮,我也只帮小面包……他怎么样都跟我没关系……”
虽然是这样说着,但一听到坎帕似乎指出了一条可行的道路来,多少还是有些动心。
到底还是个九岁的小丫头片子,容易心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无论多悲伤的情绪,哭上一场,她那善的本性便又占据了上风。
呵,看来真的是那些无聊的英雄歌舞剧看得太多,对她影响太大了,不过,幸好,如今的她很强,倘若她力量弱小,这样的善只会害死她。
坎帕当然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也理解她此刻仍对白痴的背叛和杀意耿耿于怀。
“嗯……那就当做是我的请求吧,我请求您去帮帮小面包,顺便的,教训一下那个不知好歹的白痴,毕竟,我也觉得,这孩子的未来,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他手中的那把剑,就是证据。”
“因此我请求您,将陪练计划继续下去。”
“只不过……不必再那么平和了。”
胡桃看着坎帕,愣了一下。
“…………这……这样吗?原来您也觉得他值得培养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
胡桃吸了吸鼻子,扭开头,掩饰着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的确……心里的那股冲动,仍然存在,无法忽视,就好像耳边有个人,一直在劝着自己,说着,
再去试一下,好吗?
事到如今,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那么想要帮他了,或许是自己长了这么大,都没碰上过这么硬的骨头,让她有些不服气吧。
“……哼,既然是坎帕爷爷的请求……那……那就没办法了!反正我很强,父王也不怎么担心我会遇到危险,也不觉得他真的能杀了我!现在,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行吧行吧!那我就接受坎帕爷爷您的请求!跟他耗到底了!是……是您的请求哦!不是我自己想的!”
“呵呵,那我就先谢谢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