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工作持续了整个下午。魔物的尸体被集中起来焚烧,刺鼻的黑烟滚滚而上,冲淡了铅灰色的云层。损坏的路障和房屋需要修缮,伤员需要安置。
雷恩始终沉默地参与其中,搬运重物,修复栅栏,甚至用他随身携带的一些基础草药为伤势较轻的人处理伤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污秽的皮甲,那套银灰色的铠甲和镇民们经过他身边时,都会投去复杂的一瞥——感激、敬畏,以及欲言又止的疑问。他们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扫过雷恩,话题的中心无一不是他。
傍晚时分,疲惫不堪的人们聚集在望星旅店的大堂。壁炉里的火焰驱散着外面的寒意和人们心头的阴霾。巴顿镇长安排人分发着热汤和面包,气氛沉重而压抑。
那位来自王都的年迈学者,在几位镇民好奇的簇拥下,终于忍不住走到了坐在角落默默擦拭皮甲上污渍的雷恩面前。
“雷恩先生,我叫埃尔文,”埃尔文的声音带着学者特有的谨慎和激动,“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您今天展现的力量……尤其是那柄剑上的光辉,以及您格挡眼魔射线时使用的技巧……那绝非寻常。我在王都的典籍中见过描述,那是高度凝聚的、带有净化之力的光辉,通常与神殿的高阶圣骑士,或者……或者传说中的‘守护者’一脉有关。”
长剑已被他重新收起,放回了杂物堆下,仿佛那只是一场不得已而拿出的旧工具。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雷恩的表情,但雷恩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圣骑士?”旁边有人惊呼,“难道雷恩先生是神殿派来的?”
埃尔文摇摇头,继续推测。“不,不太像。圣骑士的光辉更偏向于纯粹的‘神圣’,而雷恩先生剑上的光,似乎更……更接近星辰,像是带着一种古老而冰冷的气息。这让我想起了一些更久远的记载,关于上一代,乃至上上一代,在魔物战争中立下赫赫功劳,的‘勇者’。他们使用的,据说就是一种源自星辉的力量。”
“勇者?!”这个词让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勇者的传说一直在大陆上流传甚广,尤其是二十年前结束北方大规模魔物战争斩杀魔王的那一位,其事迹被吟游诗人传唱,是无数少年少女憧憬的对象。只是那位勇者在战争结束后便销声匿迹,无人知其去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雷恩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朔夜也紧紧盯着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发白。
雷恩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埃尔文和周围好奇的面孔。他脸上没有任何被说中心事的慌乱,也没有对“勇者”名号的丝毫动容,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
“您过誉了,埃尔文先生。”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带着战斗后的倦意,“我不是圣骑士,也与神殿无关,更不是什么勇者。那种背负着众人期望、拯救世界的称号,离我太遥远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继续说道:“我只是一个曾经在北方军团服役过的老兵,经历过几场残酷的战斗。那点战斗技巧,是在尸山血海里被迫练出来的保命本事。至于那柄剑和上面的光……”
他看了一眼后院的方向,仿佛在回忆什么。“是很多年前,在一次任务中,偶然从一处古代遗迹里找到的。据说附魔了一些对抗黑暗生物的效果,对付魔物确实有些用处。”
“至于像圣光或者星辉……可能是附魔的效果比较奇特吧。在军团里,我们习惯叫它‘破魔短刃’,虽然是长了点。”他甚至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像是自嘲的笑容。
这个解释听起来……似乎也说得通。北方军团常年与边境魔物和异族作战,确实磨练出了一批精锐的老兵,其中不乏使用特殊附魔武器的个体。古代遗迹中出土的、拥有奇异力量的武器也并非没有先例。
埃尔文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追问什么细节,比如具体是哪个军团,参与过哪些战役,那处遗迹的位置等等。但看着雷恩那双平静却带着明确拒绝意味的眼睛,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学者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反而可能惹人不快。
“原来如此……北方军团的老兵,果然名不虚传。”埃尔文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无论如何,阿斯特拉镇感谢您的英勇,雷恩先生。您救了很多人。”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雷恩垂下眼睑,重新开始擦拭皮甲,结束了这次对话。
围观的镇民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着。有人接受了老兵的解释,毕竟雷恩展现出的战斗素养和指挥能力,确实符合百战老兵的形象。也有人将信将疑,觉得那柄剑和那光芒绝非是附魔武器那么简单。
但无论如何,雷恩不愿意多说,他们也不好再刨根问底。感激之情是真切的,而探究他人秘密的欲望,在经历了生死危机后,也显得不那么迫切了。
人群渐渐散去。
朔夜看着雷恩,眉头微蹙,她能看出来雷恩至少隐瞒了部分真相。一个普通老兵,哪怕是最精锐的那种,怎可能拥有那种言令魔物退避的气势?又怎么对各类魔物的习性了如指掌到那种程度?他那套铠甲和长剑,其工艺和蕴含的力量,绝非凡品。
但她看着雷恩侧脸上那坚硬的线条和深埋的倦怠,想了望月说过的话,最终还是压下了再次质问的冲动。他守护了这个小镇,这就足够了。
望月一直安静地站在柜台后面,注视着这一切。她看着雷恩如何平静地否认,如何用看似合理的解释搪塞过去,如何用疲惫作为最好的防御,隔绝了外界进一步的探询。她没有像朔夜那样感到不满或疑惑,她更多的是……一种理解。
她注意到,当埃尔文学者提到“勇者”二字时,雷恩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虽然瞬间就恢复了正常,但那细微的肌肉紧绷没有逃过望月的眼睛。
那不是骄傲或者被认出的慌乱,而更像是一种……被触及旧伤口的、条件反射般的抗拒和痛楚。
她还记得雷恩刚来时眼中的疲惫,不仅仅是因为流浪,更像是因为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如今,这疲惫更深了。穿上那身铠甲,拿起那柄剑,对他而言,似乎并非荣耀,而是一种不得已的重负。
“只是一个想保护眼前宁静生活的人。”他之前对朔夜说的话回荡在望月耳边。此刻,她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他否认过去,编造理由,并非出于恶意或者欺骗,也许他真的渴望摆脱那个“过去”,无论那是圣骑士还是勇者。而现在他只想成为望星旅店的店员雷恩。
望月轻轻走到雷恩身边,递给他一杯温水,什么也没问,只是柔声说。“累了吧?后院烧了热水,可以去清洗一下。皮甲我帮你清理吧。”
雷恩抬起头,对上望月清澈而平静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好奇,没有敬畏,没有试探,只有一如既往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她看穿了他的谎言,却没有戳穿,只是默默地给予她所能给予的、最朴素的关怀。
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松弛的情绪从雷恩眼底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接过水杯,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望月的手,冰凉。“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皮甲我自己来就好,沾了魔物的东西,不好处理。”
他站起身,对着望月和朔夜点了点头,然后向后院走去。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仿佛刚才那场辉煌的胜利与他无关,只留下了一身需要清洗的征尘。
朔夜走到望月身边,看着雷恩离开的方向,低声说。“他在说谎。”
“嗯,我知道。”望月轻轻点头,目光依旧柔和。
“你就不想知道他到底是谁吗?”朔夜有些不解。
望月转过身,开始擦拭柜台,动作轻柔而稳定。“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如果他不想说,那一定有不说的理由。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尤其是那些会带来痛苦的秘密。我们接纳的是现在的他,是保护了我们的雷恩,这就够了。”
她抬头看向窗台,那盆望月草在经历了白日的混乱后,依旧顽强地绽放着淡蓝色的花朵,花瓣上甚至落上了一些飘进的细雪。“你看,望月草从不问风雪为何而来,它只是尽力吸收每一缕月光,然后静静绽放。我们也一样,朔夜。保护好我们的旅店,保护好眼前的宁静,就是对他……对我们所有人,最好的支持。”
朔夜沉默了片刻,看着望月平静的侧脸,最终也释然了。她伸手揽住望月的肩膀,轻轻靠了靠。“你说得对。他是这家旅店的雷恩,这就够了。”
夜幕彻底降临,雪花变得密集起来,无声地覆盖着小镇的伤痕。旅店大堂里,炉火噼啪作响,幸存的人们在温暖和疲惫中寻求慰藉。关于雷恩身份的议论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担忧和重建家园的决心。
雷恩清洗完毕,换回了平常的粗布衣服,沉默地回到大堂,开始帮忙收拾狼藉的桌椅,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普通的店员。
只是,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