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星露溪的流水,裹挟着伤痛与不安,缓缓向前。
阿斯特拉镇在失败的阴霾中舔舐着伤口,低语森林魔物的威胁犹如悬在头顶的利剑,让每一天都过得格外漫长而警惕。镇子周围的防御工事被进一步加固,巡逻的队伍增加了班次和人数,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气氛。
朔夜手臂上的灼伤在望月的精心照料下,愈合得比预期要快。绷带拆下后,留下了一片粉嫩的新生皮肤,像一道淡淡的印记,提醒着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身体上的伤疤或许会渐渐淡去,但心里的某种东西,却仿佛被那场战斗淬炼过,变得更加坚硬和明确。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旅店的粗重活计或是镇上的巡逻事务中。
闲暇时,她常常会一个人待在后院,手里拿着那柄奶奶留下的短剑,比划着记忆中雷恩那干净利落的动作,或是回想自己与掘地猎犬周旋时的感觉。她的动作起初有些生涩和不成章法,但那份专注和投入,却显而易见。
几天后,后院角落的空地上,悄然多了一个东西——一个用粗壮树干简单削制而成的练习木桩。木桩表面还带着新鲜的斧凿痕迹,立得十分稳固,显然是花了些心思的。
这木桩的出现,自然引起了望月和雷恩的注意。
“哦,这个啊,”当望月问起时,朔夜正用未受伤的手臂尝试性地击打着木桩,发出沉闷的咚咚的击打声,她语气尽量显得随意,“我看仓库后面有段废弃的老房梁,放着也是浪费,就让雷恩帮忙弄了一下。平时……嗯,活动活动筋骨,总比闲着好。”她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但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直视望月探究的目光。
正在不远处劈柴的雷恩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他早在朔夜支支吾吾提出请求时,就看穿了她那蹩脚的借口背后真正的意图。但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是依言找来了材料,用他那双曾经挥舞长剑击败魔物,如今也能熟练使用斧凿的手,默默地将木桩立了起来。对他而言,行动远比追问更有意义。
望月看着朔夜对着木桩较劲的背影,又看了看沉默劈柴的雷恩,心中了然。“活动一下也好,但注意别太用力,伤口刚长好。”她没有戳破,只是温柔地笑了笑。
自那以后,后院那咚咚的击打声,便成了旅店日常背景音的一部分。朔夜练习得很刻苦,常常累得满头大汗,手臂酸痛也不停歇。她偶尔会停下动作,皱着眉思考,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然后又继续尝试。
一天下午,阳光正好,将后院晒得暖洋洋的。朔夜刚结束一轮练习,用毛巾擦着汗,看着木桩上被自己击打出的浅浅印记,似乎不太满意。她犹豫了一下,走到正在整理草药架的雷恩身边。
“雷恩,”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你之前……在军团里的时候,像那种情况下,”她比划了一个格挡后迅速反击的动作,“是怎么确保反击又能打到要害,又能保持自己重心的?我总觉得发力不对,容易把自己带偏。”
雷恩停下手中的动作,侧头看了她一眼。朔夜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直截了当地点破。“你想学剑术。”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朔夜的脸颊微微泛红,有种被看穿心思的窘迫,但更多的是被点明目标后的释然和坚定。她迎上雷恩的目光,不再躲闪。“是。我不想再像上次那样无力。至少……下次遇到危险,我能有更大的机会自保,而不是只能等待救援。”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我知道我可能没什么天赋,也起步太晚,但……我想试试。”
就在这时,望月端着一盆洗净的床单从洗衣房走出来,恰好听到了后半段对话。她停下脚步,看着阳光下朔夜那带着汗珠却异常认真的侧脸,心中微动。一种想要与她并肩、而非仅仅在身后守护的念头,悄然滋生。
她将盆放下,走到两人身边,声音轻柔却清晰地说道。“那个……如果可以的话,我……我也想试试。”
这话一出,不仅朔夜愣住了,连雷恩眼中也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讶异。
“望月?你……你想学剑术?”朔夜猛地转头看向望月,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她比谁都清楚,望月性子温婉,从小就更喜欢摆弄花草、照料伤患,对打打杀杀的事情向来敬而远之,甚至可以说有些排斥。奶奶教她们一些基础防身术时,望月也总是学得最不情愿的那个。
望月被朔夜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的边缘,但她的语气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坚持。“嗯。我知道我可能比朔夜你还笨手笨脚……但是,我也想……多一份保护自己的力量。不想总是……被保护着。”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格外清晰。她不想让朔夜察觉,这份渴望背后,更深层的是想要保护对方的隐秘心愿。
雷恩的目光在姐妹俩之间扫过,一个眼神炽热,充满不服输的韧劲。一个目光柔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坚定。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试试无妨。”
他没有多说什么理论,直接带着两人来到后院空地上。他随手从柴堆里捡起两根粗细、重量都差不多的木棍,递给他们。“用这个。先看看你们最本能的反应和发力。”
接下来的时间,雷恩让她们做了几个最基本的动作——握持、站姿、简单的劈砍和直刺。他讲解得言简意赅,没有任何花哨的术语,只点明发力的关键和重心控制。
朔夜学得很快。她似乎天生就对身体的协调和力量的运用有着良好的直觉。雷恩稍加点拨,她就能抓住要领,虽然动作还远谈不上娴熟,但那股子专注和狠劲,以及逐渐显现出的、与她那纤细身材不符的爆发力,都显示出她在这方面的确有着不俗的潜质。木棍在她手中,渐渐有了些章法,击打在木桩上的声音也变得沉稳有力。
反观望月,就显得有些吃力了。她显然很不习惯这种需要瞬间爆发和精准控制的身体运动。握棍的手势有些僵硬,步伐移动时带着她平日里特有的轻柔,却少了剑术所需的果断和稳定。
挥出的动作总是软绵绵的,难以将力量有效地传递到棍梢,几次简单的直刺都因为重心不稳而差点让自己摔倒。她学得很认真,鼻尖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眉头微微蹙起,努力模仿着雷恩和朔夜的动作,但身体却像是不听使唤,总是差那么点意思。
一番尝试下来,结果显而易见。
雷恩叫停了练习。他走到望月面前,看着她因为努力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带着些许挫败、却依旧温和的眼睛。
“你不适合这个。”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贬低,只是在陈述一个观察到的事实,“你的身体协调性和爆发力,与剑术所需的气质相性不高。强行练习,事倍功半,甚至容易伤到自己。”
望月闻言,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但她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轻轻点了点头,露出一抹有些无奈的浅笑。“果然……我还是更适合待在厨房和药草堆里。”她的话语里听不出太大的失落,仿佛早已预料。
一旁的朔夜看着望月,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既庆幸望月不用涉足这种危险的领域,又为她的不适合感到一丝莫名的惋惜。
就在这时,雷恩看着望月,话锋忽然一转。“不过,力量的形式并非只有单一的一种。”
望月和朔夜都疑惑地看向他。
雷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望月温婉的外表,看到了某些更深层的东西。“你的感知很敏锐,心思沉静,对细微变化的觉察力远超常人。这种特质……或许更适合引导另一种力量。”
“另一种力量?”望月轻声重复。
“魔法。”雷恩吐出这两个字,看到望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茫然。“当然,这只是我基于经验的猜测。真正的天赋需要专门的检测。而且,”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现实而冷静,“学习魔法,是极其耗费资源的事情。导师、典籍、材料……每一项都需要大量的金钱投入。绝非普通人家能够负担。”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我过去……也曾接触过一些,但仅限于最粗浅的、用于辅助战斗的皮毛,以及一些……不方便示人的小把戏。更深奥的,既无缘得见,也无力承担。”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过往的遗憾,但很快便消散无踪。
“所以,”他总结道,目光扫过望月和朔夜,“我的建议是,朔夜可以在剑术上继续投入精力,我会教你一些基础的、实用的技巧。至于望月……如果想尝试魔法,或许可以留意一下来往的冒险者或者是王都来的学者,他们可能知道更多门路。但最好……还是量力而行,而且他们也并不一定有理由去教你。那是一条截然不同,也可能更加艰难和昂贵道路。”
建议提出,选择权交还给了她们自己。
朔夜立刻看向望月,眼中带着关切。“望月,你别听他的,魔法什么的太虚无缥缈了,而且那么贵!我们哪有那么多钱?你就在旅店好好的,有我……”她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什么,没有再说下去。
望月却只是对朔夜安抚地笑了笑,笑容依旧温柔,看不出太多对无法学习剑术的失落,也看不出对魔法那高昂门槛的畏惧或渴望。
“我知道的,朔夜。雷恩先生只是提供一个可能性而已。学习魔法确实不是我们现阶段能考虑的事情。”她走上前,用袖子轻轻擦去朔夜额角的汗水,“你能学好剑术,能更好的保护自己,我就很开心了。”
她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真诚,仿佛真的完全不在意自己是否有力量,只全心全意地为朔夜的进步感到高兴。
她将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因为不适合而产生的微小涟漪,和对于另一种可能性的悄然心动,都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起来,不让朔夜察觉分毫。保护朔夜,不一定非要拿着剑站在她身前,或许……还有其他方式?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微澜,但表面依旧平静无波。
朔夜看着望月一如既往温柔的笑容,心中的那点疑虑消散了。她反手握住望月的手,用力点头。“嗯!我会努力的!以后我来保护你,还有我们的旅店!”
雷恩站在一旁,将姐妹俩的互动尽收眼底。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那个他亲手立起的木桩前,伸出手指,拂过上面被朔夜击打出的痕迹,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阳光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在铺着青石板的院子里。一个开始踏上锤炼自身的道路,一个心中埋下了寻求不同可能性的种子,而另一个,则如同沉默的守望者,站在命运的交叉路口,引导着,也审视着。
后院再次恢复了宁静,只有风吹过望月草和星夜花的细微声响,以及朔夜偶尔因为领悟某个发力技巧而发出的、带着满足的轻喝。
望月转身回到旅店大堂,继续她日复一日的工作,擦拭桌椅,整理账本,照料花草。只是在无人注意的间隙,她的目光会偶尔飘向窗外,落在那些谈论着魔物与遗迹的冒险者身上,或是落在那位年迈学者埃尔文房间紧闭的门上,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快、极淡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