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变如潮水般褪去,阿斯特拉镇仿佛一个从重病中侥幸存活的病人,在伤痛与疲惫中,艰难地喘息着,舔舐着伤口,也孕育着新的生机。魔物不再袭击,腐化的气息也日渐淡薄,就连萦绕在小镇上空数月之久的阴霾也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与对未来的朴素期盼。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却在一段时间之后再次被打破。
“遗迹!那个森林和山脉深处肯定有古代遗迹!”
“连那种规模的魔物暴动都平息了,绝对是有人发现了什么,触动了封印或者宝藏!”
“听说是个旅店的女老板和几个镇民解决的?他们肯定知道内情!”
“消息已经传开了,王都那边都惊动了!快去分一杯羹,晚了连汤都喝不上了!”
流言如同长了翅膀,随着南来北往的行商和最初那批冒险者的口耳相传,以惊人的速度扩散至王国各地。阿斯特拉镇这个原本默默无闻、蜷缩在角落的边境之地,一夜之间成为了无数野心、贪婪与好奇目光聚焦的中心。
而望星旅店作为镇上唯一的落脚点,首当其冲,被卷入了这场新的风暴的中心。
原本还算宽敞的大堂,如今从清晨到深夜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他们穿着五花八门的冒险者装束,佩戴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或者像埃尔文那样身着学者长袍,携带着厚厚的典籍和奇特的仪器。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皮革味、劣质烟草和高级香料的气息,人声鼎沸,谈论的话题无一不是“遗迹”、“宝藏”、“魔法”和“机遇”。
房间早已爆满,连储藏室和阁楼都临时搭起了床铺,依旧供不应求。后来者只能在镇民家中借宿,或者干脆在旅店大堂、后院甚至镇广场上扎起帐篷。小镇从未如此“繁荣”,却也从未如此陌生和喧嚣。
望月、朔夜和雷恩,作为旅店的核心,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
望月依旧是那个温柔而坚韧的旅店主人,穿梭在拥挤嘈杂的大堂中,为客人们登记、端送酒水食物、安排住宿,尽管已无房可安排,耐心回答着各种重复了无数遍的、关于森林和“遗迹”的试探性问题。
她的脸上总是带着得体的微笑,动作轻柔而高效,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努力维系着这片小小天地的秩序与温暖。只有在她背对人群,独自擦拭柜台或整理账本时,眉宇间才会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眼底深处那抹对未知未来的隐忧。
她清楚地知道,这些蜂拥而至的人们所追寻的“遗迹”真相,是何等的惊世骇俗,一旦泄露,必将引发难以想象的动荡。这份沉重,让她在应对眼前繁忙的同时,内心始终绷紧着一根弦。
雷恩则变得更加沉默,甚至可说是冷淡。他依旧负责那些繁重的力气活——搬运酒桶、劈柴、修理被莽撞客人弄坏的桌椅,但他的存在感却比以往更低,如同一个冰冷的影子。
他很少开口,面对客人的询问或是偶尔因房间或服务产生的抱怨,往往只是用一个冰冷的眼神或简短的、不带任何感**彩的“嗯”、“没有”、“自己解决”来回应。
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讨好或热情,这种态度自然引起了不少客人的不满。
“喂,伙计,你这什么态度?我们可是付了钱的!”
“就是,板着张脸给谁看呢?好像我们欠你钱似的。”
“听说你还是解决魔物暴动的英雄?哼,英雄就这德行?”
面对这些指责,雷恩通常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继续做着自己的事,仿佛那些声音只是恼人的苍蝇发出的。偶尔,当对方的言语过于无礼时,他会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没有怒意,没有威胁,只是一种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冰冷审视,往往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再嚣张的冒险者也会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悻悻地闭上嘴。
朔夜有时看不过去,会在忙碌的间隙凑过去,用手肘轻轻碰他一下,压低声音调侃道:“喂,雷恩,你好歹笑一笑嘛?整天板着脸,客人都要被你吓跑了。虽然现在不缺客人……但也不能这样啊。”
雷恩对此通常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神都欠奉,仿佛朔夜的话只是耳边风。偶尔,他会极其简短地回一句:“没必要。”便不再理会。朔夜也早已习惯了他的性子,撇撇嘴,也不再深究,转身又投入到忙碌的接待中。
她知道,雷恩心里装着事,已让他无暇也无力去扮演一个热情周到的主人。而朔夜自己,在这段喧嚣的日子里,也悄然发生着一些变化。
不知是不是受了望月之前偷偷钻研魔法成为了拯救小镇英雄的影响,朔夜也开始对那些来来往往的冒险者和学者口中的“魔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忙碌的间隙,她会有意无意地凑到那些谈论魔法的冒险者旁边,如同望月做过的那般,带着好奇的语气询问。
“哎,你们说的那个火球术,真的能一下子炸开石头吗?”
“魔法是不是一定要念那些叽里咕噜的咒语啊?”
“除了打架,魔法还能干嘛?”
然而,她得到的回应大多并不友好。
“小丫头,一边去,魔法不是你们这些乡下姑娘该打听的。”
“就你?连魔力回路都感知不到吧?别做梦了。”
“长得倒还行,可惜是个魔法白痴。”
面对这些或傲慢或鄙夷的目光和话语,朔夜那倔强的性子立刻被点燃了。她不像望月那样选择默默退开,而是会立刻扬起下巴,灰蓝色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瞪回去并且反驳。
“乡下姑娘怎么了?乡下姑娘就不能好奇了?”
“你怎么知道我就感知不到?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可以把嘴捐给需要的人!”
她的反击往往让那些自视甚高的冒险者一时语塞,也可能是在人家的地盘没必要跟人交恶的心理作祟,那些冒险者只会悻悻走开。朔夜看着他们的背影,哼了一声,脸上并没有太多被轻视的难过,反而有种“赢了”的畅快感。
这些外来人的评价并未在她心中留下太多痕迹,她只是单纯地好奇,想要了解望月踏入过的神奇而强大的领域。
她也去找了老学者埃尔文。埃尔文对于朔夜的主动请教感到十分高兴,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立刻又打开了话匣子,从魔法的哲学基础讲到元素平衡,从古代精灵的符文溯源讲到现代法师的咒语结构优化……
朔夜听得极其认真,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想要理解那些晦涩的术语和抽象的概念。但很可惜,她的思维似乎更擅长理解直来直去的剑招和发力技巧,对于这种需要大量理论和抽象思考的知识,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听着听着,她的眼神就开始有些发直,脑子里仿佛变成了一团浆糊。
“……所以,你看,魔力回路的稳定性,本质上是一个魔力空间内的能量叠加问题……”埃尔文讲得兴致勃勃。
“等、等等……埃尔文先生……”朔夜终于忍不住,举手打断,脸上带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那个什么魔力空间……能量叠加……我、我好像有点听不太懂……”
埃尔文愣了一下,看着朔夜那明显茫然又努力想理解的表情,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关系,没关系!听不懂很正常!很多初学者都需要时间。重要的是你有这份心,愿意去听,去尝试!这比那些固步自封、不愿接受新事物的人强多了!说不定哪天,你就突然开窍了呢?”
虽然理论课听得云里雾里,但朔夜的行动力是一流的。她找了个空闲,偷偷溜到后院,学着望月之前的样子,伸出手,闭上眼睛,努力集中精神,想象着空气中存在着所谓的“魔力”,试图将它们汇聚到掌心。
一次,两次,三次……
什么也没有发生。
手掌心依旧空空如也,只有风吹过的感觉。
她甚至试着像那些冒险者说的那样,胡乱念了几个自己编造的“咒语”,结果除了差点咬到舌头,依旧没有任何奇迹发生。
朔夜有些沮丧地垂下手臂,叹了口气。“果然……没那么简单啊。”
望月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看着她有些落寞的背影,轻轻走上前,柔声道。“朔夜,你没必要非要同我一样去学魔法的呀。”
朔夜转过身,看着望月,撇了撇嘴。“可是……我也想变得更强啊。魔法听起来很厉害……而且你用的也很好,还成为了镇子的英雄......”
望月握住她的手,温柔地笑了笑,眼神清澈而坚定。“想要变强,不一定只有魔法这一条路。扬长避短,魔法或许不是你现在擅长,或者说,不是你现在有条件去深入学习的长处。你没有老师,没有学习方法,强行去摸索,事倍功半,甚至可能伤到自己。”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后院那根布满击打痕迹的木桩上,语气带着鼓励。“但是,你在剑术上的天赋和进步,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那是你通过自己的汗水和努力,一步步锤炼出来的,属于你自己的、实实在在的力量。为什么不好好发挥这个长处,把它磨练到极致呢?”
望月的话语浇灭了朔夜心中因魔法受挫而燃起的焦躁小火苗。她怔了怔,顺着望月的目光看向那根木桩,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一次次挥汗如雨、感受着力量增长、技巧纯熟时的充实与满足感。
是啊……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自己不擅长的魔法呢?剑术,同样可以变得很强,强到足以保护望月,保护旅店,为什么自己要在一个领域半途而废跑去另一个未曾接触的领域呢。
朔夜眼中的迷茫迅速褪去,重新燃起了熟悉的、炽热的光芒。她用力反握住望月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望月!是我钻牛角尖了!魔法什么的,以后再说!我现在要继续练我的剑!”
自那以后,朔夜在旅店忙完之后,投入到剑术练习中的热情更加高涨。那“咚、咚、咚”的击打声,仿佛成了喧嚣旅店背景音中一道倔强而稳定的节奏,诉说着一个少女以她自己的方式,坚定地走向强大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