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九尾狐”最亲密的战友。
林守心俯卧在废弃化工厂锈蚀剥落的钢架顶端,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金属,呼吸被压制到近乎停滞的频率,仿佛随时会化作这死寂工厂的一部分。浓重的化工原料残渣气味,混合着铁锈、机油和某种腐败有机物的刺鼻味道,顽固地刺激着她的鼻腔黏膜。然而,她早已习惯,甚至能从中精确分辨出空气湿度的细微变化和风穿过破败窗洞的微弱转向。这里是她的狩猎场,尽管她的目标,是守护。
高精度狙击镜为她勾勒出一个灰败、破败、毫无生气的微观世界。断裂的管道如同史前巨兽遗留的惨白骸骨,蜿蜒盘踞;地面上,凝固的、成分不明的污浊液体,在从破损屋顶漏下的、被尘埃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惨淡月光下,反射出油腻而诡异的光泽。耳麦中,指挥部传来的冷静指令,是她与那个秩序井然的、阳光下的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金属般的紧绷。
“,目标人物‘蝴蝶’已进入预定区域。重复,蝴蝶已进入预定区域。你的最终指令:确保‘蝴蝶’绝对安全,并将其带离‘巢穴’。必要时……可采取一切手段。” “一切手段”四个字,被赋予了冰冷的、千钧的重量,意味着在万不得已时,甚至可以……让她永久沉默。这是最坏的打算,是写在行动手册最末页的、无人愿见的最终条款。
“九尾狐收到。”
她的声音透过骨传导麦克风传出,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如同在汇报一次寻常的野外拉练。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常年如精密钟表般规律跳动的心脏,在此刻难以抑制地微微收紧了一下。代号“蝴蝶”,夏晚晴,亚洲最大情报寡头夏鸿煊的独生女——一个被其父小心翼翼藏在象牙塔尖、用金钱与权力编织的柔软襁褓中,却终究无法摆脱命运无情漩涡的少女。她的任务,并非简单的清除,而是在这场即将爆发的、针对夏鸿煊的联合收网行动中,确保这个无辜的、被其父视为唯一情感软肋的女孩,不被任何一方势力——无论是垂死挣扎的敌人,还是某些可能存在的、自己人内部的阴暗面——当作可以随意牺牲或交换的筹码。
“捕蝶行动”,这是她职业生涯中,最特殊,最棘手,也仿佛宿命般,可能是最后一个任务。
为了完美接近“蝴蝶”,她扮演了一个沉迷二次元、不谙世事、甚至有些怯懦的富家女。她甚至“精心巧合”地与夏晚晴喜欢上同一款名为《亿万之心》的乙女游戏。她熬了几个通宵,将那些缠绵悱恻的台词、浪漫到失真的桥段、以及所有角色线的攻略要点背得滚瓜烂熟,只为能在“不经意间”与夏晚晴拥有共同话题,最大限度地降低她的戒心。那些绚烂的、充满粉红泡泡与甜蜜抉择的虚拟世界,与她手中这把冰冷、沉重、散发着淡淡枪油与金属混合气味的L115A3狙击步枪,构成了如此荒诞而尖锐的讽刺。有时,在任务间歇的短暂寂静中,她会有些恍惚,那些游戏里的“破灭Flag”和“死亡结局”,与她现实中正在执行的任务、正在书写的命运,究竟哪一个更接近生命的真相?
工厂下方,传来了细微的、被刻意放轻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的脚步声,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透过被眼帘微微遮挡的狙击镜,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女孩。
夏晚晴。
即使是在这种地方,在这种被暴力挟持、前途未卜的境地下,她依然穿着那身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白色连衣裙,只是裙摆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些许污渍,像一只不慎误入污浊工业泥潭的纯白蝴蝶,脆弱,美丽,与周围残酷、硬朗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看起来很害怕,纤细单薄的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被一个面目狰狞、眼神凶悍如秃鹫的雇佣兵粗暴地推搡着前进。然而,她的眼神,却没有完全被恐惧吞噬,那双向来清澈的眼眸深处,除了慌乱,还有一种林守心颇为熟悉的、属于被困幼兽般的警惕与不屈的倔强。甚至在她快速扫视周围环境时,会不经意流露出一丝与其年龄和优渥背景不符的、试图寻找破绽的冷静分析。
林守心的指尖,纤细却稳定,轻轻搭在了冰冷坚硬的扳机护圈上。十字准星,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死神的瞳孔,稳稳地、分毫不差地锁定着那个推搡夏晚晴的雇佣兵的眉心。她的心跳、呼吸,甚至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韵律,似乎都与这具冰冷的杀人凶器达成了完美的和谐与同步。
“九尾狐报告,已目视确认蝴蝶,状态……存活,表面无明显伤痕。一名看守,持有AK系列自动武器。”她低声汇报,声音像是被风吹散的烟尘,迅速消弭在空旷厂房的巨大空间里。
“按计划行动。三分钟后,A队将从东侧突入,制造混乱。你趁乱带蝴蝶从西侧预设通道撤离。记住,九尾狐,蝴蝶是关键,必须活着带回来。”指挥部的指令清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明白。”她简短的回应,主动切断了短暂的通讯。
时间,开始以粘稠的速度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紧绷欲断的钢丝,在绝对的寂静中发出无声却刺耳的嗡鸣。林守心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生命探测仪,始终没有离开夏晚晴。她看到女孩因为被粗暴对待而吃痛地蹙起秀气的眉头,看到她试图挣扎却被更用力地按住肩膀时,淡粉色的唇瓣被贝齿咬出的清晰苍白印子;也看到她在雇佣兵转头警惕四周的极短暂间隙,偷偷地、快速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眼神里闪烁的不甘和求生的光芒,远胜于纯粹的崩溃与无助。
这个女孩,和她调查资料里那个被保护得过度的、似乎只懂得享受奢华生活、带着些许天真烂漫的大小姐形象,似乎……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偏差。这份意料之外的坚韧,让林守心纯粹基于任务的、冰冷的评估中,不自觉掺入了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的……欣赏。
然而,命运的剧本从不因个人的意志而改变。
“轰——!”
巨大的爆炸声毫无预兆地从工厂东侧炸响!声音如同巨锤擂鼓,震得人耳膜嗡鸣,整个庞大的钢架结构如同被无形巨人摇晃的玩具,剧烈地、令人心悸地颤抖起来,锈蚀的金属碎片和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如同末日暴雨般簌簌落下。A队的突入显然遭遇了远超预期的抵抗,交火在瞬间就进入了白热化!
“行动!重复,立即行动!情况有变!”耳机里传来急促得几乎变调的命令,背景是爆豆般密集的枪声和模糊的呼喊。
林守心的大脑在爆炸响起的瞬间就已经完成了所有局势判断与路径规划。没有丝毫犹豫,如同蛰伏于阴影中的猎豹终于等到了出击的瞬间,她从数米高的钢架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得像一片羽毛,落地时膝盖微曲,完美卸去所有冲击力,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值得警惕的声音。她借助倒塌的设备、堆积如山的废弃原料桶形成的交错阴影,快速地、飘忽地移动着,身形与这片破败的黑暗完美融合。
“噗!噗!”
两声经过高效消音器处理的、如同夜枭叹息般的微弱枪响,在嘈杂震耳的爆炸背景音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名看守夏晚晴的雇佣兵和另一个闻声从侧面通道冲出来的敌人,额头正中瞬间绽放出一朵凄艳的血花,脸上的狰狞与凶悍永远凝固,直挺挺地向着后方倒去,沉重的身躯砸起一片尘土。
夏晚晴被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爆炸与死亡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预期的疼痛或更可怕的侮辱并未降临。她只听到两声奇怪的、轻微的声响,以及重物倒地的沉闷声音。她颤抖着,用尽巨大的勇气强迫自己睁开眼,然后,彻底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一个穿着黑色贴身作战服、身姿挺拔如沙漠中白杨的身影,如同撕裂空间般,突兀而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她面前。那人脸上涂着深色的伪装油彩,看不清具体的容貌,但那双眼睛……锐利、清澈、冷静得像西伯利亚万年不化的冻土冰原,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竟折射出一种令人心颤魂摇的、纯粹的光芒。
是那个……前几天在父亲举办的、无聊透顶却又不得不去的青年企业家联谊晚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林氏集团”的女儿?那个安静地坐在角落,面对自己的主动搭讪,也只是礼貌而疏离地回应了一句“可能见过”的女孩?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在这种地方?还拿着枪?而且……她刚才……
巨大的信息量与眼前这超现实的场景,让夏晚晴的思维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林守心没有给她任何消化震惊和理清思绪的时间。她迅速上前,手中锋利的军用匕首在微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寒芒,精准地割断了反绑着夏晚晴手腕的、勒出红痕的塑料扎带。“跟我走。”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历经无数次生死淬炼而形成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瞬间穿透了夏晚晴所有的恐慌与迷茫。
夏晚晴怔怔地看着她,手腕上被束缚的疼痛尚未完全消散,骤然获得的自由感和眼前这巨大无比的反差让她无所适从。眼前的人,和晚宴上那个安静得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甚至显得有些孤僻的女孩判若两人。不仅仅是装束和手中那支充满煞气的步枪,而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仿佛能掌控眼前这片混乱与死亡的绝对气场。那双眼睛,不再是疏离和茫然,而是如同刚刚出鞘、饮过血的传世名剑,寒光凛冽,让人在本能恐惧之余,竟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一股想要全然信赖和……紧紧追随的冲动。
“你……你到底……”夏晚晴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
“没时间解释,想活命就跟紧我。”林守心干脆地打断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触感冰凉而细腻。她不再多言,拉着她,朝着记忆中预设的撤离路线开始疾奔。
工厂内部已经彻底化为人间炼狱。枪声如同永不停歇的爆豆般从四面八方疯狂响起,爆炸的火光不时撕裂浓重的黑暗,将扭曲的人影、飞溅的碎片和瞬间的毁灭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上演着一幕幕短暂而残酷的皮影戏。呼喊声、垂死的惨叫声、短促而凶狠的命令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足以让任何人精神崩溃的地狱绘卷。
林守心将夏晚晴紧紧护在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构筑了一道移动的屏障,阻挡着可能从任何角度飞来的流弹和四溅的致命碎片。她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如同最高效的杀戮机器进入了超频状态。侧身、翻滚、急停、瞄准、击发……手中的步枪如同她手臂的延伸,精准地点射着每一个出现在射界内、构成直接威胁的敌人。每一次战术规避都妙到毫巅,仿佛能预知子弹的轨迹;每一次开枪时机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弹壳抛飞,带走的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夏晚晴被她牢牢地牵引着,在枪林弹雨和爆炸冲击波构成的死亡风暴中踉跄穿梭。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前面那个人手掌传来的、坚定有力的温度,甚至能透过薄薄的作战服,隐约感受到她因为剧烈运动而微微加速、却依旧沉稳有力的心跳节奏。浓烈的硝烟味、刺鼻的血腥味几乎堵塞了她的呼吸,但奇异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荒谬的安全感,混杂着巨大的恐慌和难以言喻的深刻震撼,像汹涌的潮水般将她紧紧包裹。她看着前方那个在死神镰刀上精准起舞的身影,看着她冷静坚毅、仿佛永远不会被摧毁的侧脸轮廓,一种陌生的、炽热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命名的情感,在心底疯狂地破土、滋生、蔓延。
她们冲进一条相对僻静、两侧堆满巨大废弃管道的通道,出口那象征着生命与自由的、微弱而珍贵的光亮就在前方不远处!
希望,似乎近在咫尺,几乎触手可及。
然而,就在距离出口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林守心猛地停下脚步!一股强烈到极致的、源于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让她全身寒毛倒竖!她想也不想,用尽全身力气,将夏晚晴狠狠往旁边一堆堆积如山的、看似稳固的废弃原料桶与墙壁形成的狭窄夹角里一推!
“小心!”她的厉喝声在相对封闭的通道内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轰隆——!!”
几乎是同时,一声更甚从前、仿佛要撕裂整个天地般的巨大爆炸在通道口轰然响起!灼热到极致的气浪如同实质的海啸墙壁,夹杂着无数尖锐的碎石、扭曲的金属碎片和纯粹的毁灭性能量席卷而来!不是流弹误伤,是敌方精心设置的、精准计算过威力和角度的定向诡雷!或者说,这是要将她们彻底埋葬在这条通道里、断绝一切生路的最终清洗手段!
林守心在被那无可抗拒的气浪狠狠掀飞的瞬间,只来得及最大限度地蜷缩身体,将夏晚晴死死地、不留一丝缝隙地护在自己身下。巨大的冲击力如同高速行驶的重型卡车般蛮横地撞在她的后背,仿佛能听到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喉头猛地一甜,一股铁锈般的腥味瞬间涌上口腔。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暴力搅动,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淹没了她的所有神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传来火辣辣的、撕裂般的剧痛,温热的液体正迅速浸湿黏腻的作战服——是被弹片和碎石击中了,而且绝对不止一处。
通道开始如同罹患癫痫的巨人般剧烈抽搐、坍塌,巨大的混凝土块和扭曲变形的钢梁带着毁灭一切的死亡气势轰然砸落,震耳欲聋的巨响中,出口那一点微弱而诱人的光亮被彻底吞噬、掩埋,最后彻底消失。灰尘如同厚重的、令人窒息的黑灰色浓雾般瞬间弥漫开来,能见度骤然降至冰点。
“咳……咳咳……”夏晚晴从几乎要震碎内脏的恐怖冲击和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中勉强回过神,发现自己被林守心以一种近乎镶嵌的方式,牢牢地护在身下这个由倒塌物偶然形成的、极其狭小的三角空间里。除了几处火辣辣的擦伤、满身的尘土和巨大的惊吓,她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受到致命的严重伤害。而她身前的这个人,情况却糟糕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
“你……你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夏晚晴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剧烈的颤抖,手忙脚乱地想要帮她按住背后那不断渗血、看起来狰狞可怖的伤口,入手却是一片黏腻湿滑、温热得烫手的液体,让她心惊肉跳,不知所措,泪水瞬间决堤。
林守心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撑起身体,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背后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额头上沁出密集的冷汗,与灰尘和血污混合在一起。她靠在一个相对稳固的、由倒塌的混凝土块和一根粗壮钢梁形成的夹角里,快速而专业地检查了一下周遭环境。唯一的出口被数以吨计的沉重废墟彻底封死,结构复杂而稳固,绝非人力可以短时间内撼动。这是一个精心打造的绝地,一个为他们准备的、现成的坟墓。耳机里只剩下刺耳的、代表信号被完全屏蔽或设备损坏的电流杂音,滋滋作响,像是在为他们提前奏响的、单调而绝望的哀乐。与外界的最后联系,彻底断了。
“没事……小伤。”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却控制不住气息的微弱和因为强忍剧痛而带来的、细微的颤抖。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头不断上涌的腥甜,却引来更剧烈的咳嗽。
夏晚晴借着从废墟缝隙顽强透进来的、微乎其微的、如同怜悯般的光线,看着她苍白如纸、冷汗淋漓、血污与尘土交织的脸,看着她因强忍非人剧痛而咬得失去血色的嘴唇,看着她背后那片仍在不断扩大、浸透了作战服、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滚落下来。“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根本不会……不会……”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巨大的愧疚、恐惧和对眼前之人伤势的担忧,几乎要将她瘦弱的身躯彻底压垮。
林守心看着她梨花带雨、充满了深切自责的脸,心中那片常年冰封的、不允许任何个人情感涉足的绝对领域,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缝隙。这个女孩,在这种自身难保、死亡随时降临的绝对绝境里,想到的居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对她的连累和自责。
“这是我的任务。”她轻声说,语气是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顿了顿,看着女孩更加汹涌的、混合着灰尘的泪水,她鬼使神差地又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笨拙的缓和,“保护你。”
这句话像是一道微弱却无比温暖的烛火,猝不及防地照亮了夏晚晴冰封绝望的心田。她愣愣地看着林守心,看着她那双即使在重伤和绝对绝境中依然清澈、坚定、不见丝毫浑浊与绝望的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感激、信赖、敬佩和某种更深沉、更炽热情感的东西,在她心底疯狂地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林守心不再多言,开始节省着每一分宝贵的力气。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边缘有些磕碰、此刻更是被鲜血浸透的应急医疗包。她的动作依旧稳定得可怕,熟练地解开部分作战服,暴露出的后背伤口皮开肉绽,嵌入了几块大小不一的、边缘锋利的金属碎片和石子,鲜血正汩汩地从创口流出。她咬着牙,额头上青筋因极致的痛苦而暴起,用镊子精准而快速地夹住一枚嵌入较深的碎玻璃渣,猛地拔出!带出一串殷红的血珠。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冷汗如雨,却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失态的惨叫。随即,她动作利落地洒上强效止血粉,用绷带艰难地、尽可能紧实地为自己进行加压包扎。整个过程中,她的眼神始终冷静得如同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唯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苍白的唇色,泄露了她正在承受的巨大痛苦。
夏晚晴在一旁屏息看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忘了。她看着这个女人是如何以非人的意志力对抗着足以让常人昏厥的剧痛,看着她额头滚落的、混着灰尘和血水的汗珠,看着她因为失血而微微颤抖却依旧稳定地完成每一个救命步骤的手。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崇拜的震撼和揪心的敬佩,油然而生。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女,甚至不是普通的军人或警察所能拥有的素质与意志。她到底是什么人?来自哪里?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夏晚晴忍不住再次问道,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一种探寻生命奇迹般的虔诚。
林守心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看向她。在昏暗、绝望、仿佛被世界遗弃的废墟缝隙里,夏晚晴的眼睛像被泪水彻底洗净的黑曜石,清澈见底,里面倒映着她自己此刻狼狈不堪、血迹斑斑,却依然坚毅如磐石、眼神锐利如初的影子。那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恐惧和震惊后的怀疑,只剩下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赖和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而深沉的情感。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你世界里的人。”她给出了一个和晚宴上类似的、却在此刻承载了更多无奈、宿命感和一丝若有若无叹息的模糊答案。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任由那双清澈的眼睛,短暂地映照出自己的影像。
沉默在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硝烟味和尘土味的、狭小压抑得如同棺椁的空间里沉重地蔓延。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具象化,如同冰冷的、湿滑的毒蛇,缠绕上她们的脖颈,缓缓收紧。
夏晚晴忽然往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靠了靠,极力避开她背后恐怖的伤口,轻轻挨着她没有受伤的侧臂,似乎想从她身上汲取一点对抗这无边绝望的温暖和微薄的勇气。身体的接触传来细微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认命般的平静,却又在尾音处,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放弃的、微弱的期盼。
林守心没有立刻回答。作为顶尖的特工,她比谁都清楚眼前的局势。救援或许正在外面拼命挖掘,但时间、氧气、她的伤势……每一样都在将他们推向深渊。理智冰冷地、残酷地告诉她,生机渺茫,近乎于无。
她看着夏晚晴眼中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即将被绝望彻底吞噬的微弱光芒,一种陌生的、强烈的、名为“不甘”的情绪,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般在她向来冷静的心湖下翻涌、冲撞、几欲喷薄而出。她执行过无数比这更危险、更艰难的任务,直面过无数次形态各异的死亡,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马革裹尸对她而言并非一句空话,而是写进命运的职业归宿。但这一次,看着这个本应享受着最灿烂青春、拥有无限未来可能、却被无情卷入父辈残酷漩涡的女孩,看着她眼中那一点点因为自己的出现和保护而重新艰难燃起的、对“生”的渴望,她第一次产生了如此强烈的不甘——不甘心就这样带着任务失败的遗憾落幕,不甘心这个像蝴蝶一样美好、带着意外韧性的生命,就此无声凋零在这肮脏、黑暗、不为人知的废墟之下。
“不会的。”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虽然因为失血和疼痛而显得虚弱、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斩钉截铁的、仿佛能穿透这厚重废墟的、令人安心的力量,如同在陈述一个必将实现的、颠扑不破的事实,“我会带你出去。”
这句话,与其说是安慰夏晚晴,不如说是她对自己许下的、必须完成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承诺。是“九尾狐”对“蝴蝶”的承诺,是林守心对夏晚晴的承诺,是黑暗对光明、死亡对生命发出的、不屈的呐喊。
夏晚晴看着她,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绝望,而是掺杂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炽热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燃烧起来的信任与动容。她伸出手,冰凉纤细、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握住了林守心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却又无比珍贵的绝世珍宝,试图将自己微薄的体温和全部的信赖、乃至生命,都通过这交握的掌心传递过去。
“如果……如果能活着出去……”夏晚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期盼,在这绝望的、与世隔绝的废墟里,显得格外清晰,直击心灵,“我可以……认识真正的你吗?不是林氏集团的女儿,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剥开所有伪装和身份,真正的、唯一的你?”
林守心微微一怔。真正的她?那个在黑暗中行走,双手沾满鲜血与罪恶,游走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缘灰色地带,连自己都快要忘记本来面目、情感几乎被磨平的“鲲鹏”吗?那个注定无法拥有平凡生活、无法与人建立深刻羁绊、最终归宿只能是某个无名墓碑的影子?
她看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手,感受着对方指尖传来的、微弱却无比坚定、仿佛带着生命律动的暖意。看着女孩眼中那份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几乎要将她冰冷灵魂都灼伤的期盼。一股陌生而汹涌的、她从未体验过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她内心深处那最后一道、由职责、纪律和宿命构筑的冰防线。
也许,在另一个没有硝烟、没有任务、没有国界与立场之分的、阳光温暖的平行世界里……
这个荒诞却无比诱人、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念头刚刚升起,还未来得及在她干涸的心田中形成完整的、可供审视的轮廓。
然而,就在这一刻——
一阵细微却无比清晰、带着精准死亡节奏的“滴滴”声,从通道深处,被掩埋的废墟之下某个隐蔽的角落,清晰地、如同丧钟般传入了林守心高度敏锐的耳中!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状!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彻骨的寒意从脊椎尾部瞬间窜升至头顶!
是二次引爆装置的倒计时!声音来源……就在她们侧下方不足五米处!对方竟然还布置了第二重、甚至第三重保险!
对方根本没想留任何活口!甚至连确认她们死亡的时间都不愿意等待!要将她们连同这片废墟,彻底化为齑粉,抹去一切存在的痕迹!
时间,没有了。连最后一丝用以回味那荒诞念头的奢侈,都被无情地、彻底地掐灭。
几乎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属于顶尖特工的本能反应!她用尽生命中最后的、也是爆发出的全部力气,猛地将夏晚晴推向角落里那个相对最坚固的、由厚重防爆金属构成的操作台下方唯一的死角,同时自己的身体如同最迅捷的、扑向猎物的猎豹,严严实实地、毫无缝隙地覆盖了上去,用自己已然伤痕累累的血肉之躯,为她构架了最后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对抗毁灭的、绝望的生存屏障。
“闭上眼睛!”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近乎嘶哑的、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与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平静的厉喝!
夏晚晴甚至来不及思考,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最后映入她眼帘的,是林守心那双依旧冷静如寒星、却在这一刻,清晰地映照出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的、混合着遗憾、温柔、释然和……深刻诀别的眼神。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永久地、带着灼热的疼痛,烫印在了她的灵魂最深处,成为了她意识湮灭前,最后的、永恒的定格。
紧接着,是足以吞噬一切感官、湮灭所有思维的、极致的光和热,仿佛宇宙初开的大爆炸在眼前重现。以及,震耳欲聋的、终结一切的、将灵魂都彻底震散、归于虚无的轰鸣。
意识,被这股狂暴的、无可抗拒的、毁灭性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撕碎、抽离、湮灭……
在彻底陷入无边无际的、永恒的、温柔的黑暗的前一瞬,林守心最后一个清晰的、脱离了所有任务与职责的、纯粹属于她个人的念头,并非对死亡的恐惧,也非对命运的怨恨,而是……
那个游戏……《亿万之心》……好像……还没来得及打通最后的隐藏结局……真是……有点遗憾啊……
而被她用生命最后、也是最彻底地守护在身下的夏晚晴,在意识被绝对黑暗吞噬的最后一刻,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那个怀抱传来的、最后的、令人心安的温暖,和那个名为“林守心”的身影,连同她那复杂而深刻、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的眼神,一起化作永不磨灭的灵魂烙印,沉入了她的意识之海最深处,等待着在某个未知的时空节点,被再次唤醒,再次追寻。
黑暗,温柔而残酷地,吞噬了一切物质与意识。
于最深沉的光影交织处,旧的传奇黯然陨落,而新的命运序章,其第一个音符,已然在寂静中,悄然奏响,轻轻叩响了重生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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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一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