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从四楼脏污的窗户上褪去,空旷的空间彻底被昏暗笼罩。
杭小依终于叫停了不知第多少遍的“走路练习”。
塔莎感觉这具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酸痛的抗议,精神上的疲惫更甚。
石头楼梯在她们脚下再次响起沉闷的回声,一层层向下。回到三楼,属于“杭小淇”的那个房间门敞开着,里面还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书桌上散落着男生的文具和课本,床单是深蓝色的。
杭小依看都没看那个房间,而是直接推开了三楼父母主卧的房门。
“今晚你睡这里。”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安排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塔莎站在门口,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个房间。
比普通卧室更宽敞,带着长辈审美的沉稳家具,床铺整洁,但缺乏人气。
“为什么?”塔莎下意识地问。
睡在“父母”的房间,这感觉比睡在杭小淇那个充满原主气息的房间更让她不适。
杭小依转过身,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锐利:“第一,你那间房还是‘杭小淇’的样子,不合适。
第二……”她顿了顿,声音压低,“爸妈随时可能回来,如果你睡在那个房间,他们深夜到家第一时间就会察觉异常。
睡在这里,能给我们多一点缓冲时间。”
理由充分,且无法反驳。
这确实是杭小依的风格,算计到每一步。
“那你呢?”塔莎问。
“我?”杭小依走到床边,拍了拍那张明显是双人床的床垫,“我当然也睡这里。”
塔莎的呼吸微微一窒。
“怎么?”杭小依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怕我半夜对你做什么?”
她不等塔莎回答,便自顾自说道,“放心,我对你这具身体没兴趣。
只是确保你不会在睡梦中露出马脚,或者……被某个不听话的意识干扰,做出蠢事。”
她说的是杭小淇。
她要全程监控,连睡眠时间都不放过。
“去洗澡。”
杭小依不再给她质疑的机会,指了指主卧自带的卫生间,“用里面的洗漱用品。
衣服……”她目光扫过今天新买的那些袋子,“先穿那套浅灰色的睡衣。”
命令层层下达,不容置疑。
塔莎沉默地拿起衣物走进卫生间。
关上门,她看着镜中疲惫不堪、眼神却依旧警惕的自己,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连最基本的睡眠,都无法拥有隐私和放松。
温热的水流暂时舒缓了肌肉的酸痛,却也冲不散心头的沉重。
她能感觉到,意识深处,杭小淇的存在似乎也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沉寂,但那潜藏的痛苦和屈辱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蛰伏。
当她穿着那套质地柔软、却完全属于“女性”的浅灰色睡衣走出卫生间时,杭小依已经换好了自己的睡衣,正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这个世界的习题册?
床头灯柔和的光线勾勒着她的侧脸,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勤奋的普通高中生,但塔莎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下是何等的暗流汹涌。
“愣着干什么?睡觉。”杭小依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塔莎走到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躺了下去。
床垫很柔软,但她身体僵硬,尽量贴着床沿,与杭小依保持着最大的距离。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房间里只剩下杭小依翻动书页和书写的声音,以及两人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塔莎闭着眼,却毫无睡意。
身边另一个人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尤其是这个人还掌握着她的生死。
她能闻到杭小依身上传来的、与自己此刻相同的沐浴露香气,这感觉诡异又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杭小依终于合上书,关掉了床头灯。
房间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点微弱的路灯光芒。
在绝对的寂静和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塔莎能听到身边杭小依平稳的呼吸声,能感觉到被子因另一个人的动作而产生的细微牵扯。
突然,杭小依翻了个身,面向她这边。
塔莎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放松点。”
杭小依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嘲弄,“我说了,对你没兴趣。
只是提醒你,睡觉姿势也注意点,别像男生一样四仰八叉。”
塔莎没有回应,只是更加僵硬地维持着侧卧蜷缩的姿势。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
塔莎始终保持着警惕,直到疲惫最终战胜了意志,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她即将陷入沉睡的边缘,一声极轻的、仿佛梦呓般的低语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冰冷的寒意,清晰得不像梦话:
“记住,你只是暂住在这里的‘客人’……”
塔莎的睡意瞬间被驱散,猛地睁大眼睛,但在黑暗中,她只看到杭小依背对着她的、模糊的轮廓,呼吸平稳,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觉。
然而,那冰冷的警告,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意识里。
这一夜,注定了无眠。
她躺在“父母”的床上,身边是监视者兼威胁者,体内是潜在的反抗者,而窗外,是即将归来的、这个家庭真正的主人。
黑暗中,塔莎僵硬地躺在床沿,身边杭小依的呼吸平稳悠长,仿佛真的已然入睡。
但塔莎知道,这平静之下是何等深不可测的实力与心机。她回想起白天那精准到毫米的步伐纠正,那洞悉一切的眼神,以及那看似随意、却能轻易将自己这具身体(尽管虚弱)碾压击溃的力量。
如果那个叫江寒的少年,在这个世界标准下算是“优秀”,那么杭小依……
塔莎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她自己的世界。
在那里,魔法天赋的衡量有着严苛的体系。
绝大多数凡人终其一生无法感知元素,能成为法师学徒的已是百里挑一。
而像她塔莎,曾是公认的“天才”,在灵魂法术领域走出了前人未至的远方,触摸到了永生的门槛,这在整个大陆的历史上都堪称惊才绝艳。
可即便是她巅峰时期,也需要依靠繁复的咒文、精密的法阵、以及长年累月的冥想积累,才能施展撼动规则的禁术。
而杭小依呢?
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女,在这个“没有魔力”的世界,六岁时就能独自战胜并吞噬一个来自异界的完整魔女灵魂,并夺取其全部魔力根基!这不仅仅是勇气和运气,这需要何等恐怖的先天灵魂强度、战斗本能和对未知力量的消化理解能力?
塔莎自己就是灵魂领域的大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异界灵魂,尤其是一个号称“魔女”的灵魂,哪怕再虚弱,其本质也远非一个六岁孩童所能抗衡。这就像一滴水试图吞噬一片海,结果只可能是被同化或湮灭。
但杭小依做到了,她反向吞噬了那片“海”,并将其化为己用。
这已经不是“天才”可以形容。
这是怪物。
是亿万分之一的、违背了所有常理与认知的异数。
她不需要咒文,不需要法阵,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运用那股掠夺来的力量,甚至在这个魔力贫瘠的世界开辟出了独特的修炼之路(灵石体系)。
她看待塔莎,看待杭小淇体内的麻烦,更像是一个高超的工匠在审视两件出了问题的、需要修理的“物品”,带着一种绝对上位者的、冰冷的掌控感。
江寒的“优秀”,是凡俗尺度上的卓越。而杭小依的“天才”,是超越了维度、打破了规则、令人连嫉妒都无法升起的、如同天堑般的差距。
想通了这一点,塔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之前还存有的、一丝凭借经验和技术周旋的念头,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在绝对的天赋和力量面前,任何技巧都苍白无力。
她之前觉得杭小依的控制欲和冷酷令人恐惧,现在才明白,那背后支撑着的,是何等令人绝望的实力底蕴。
她不是“扮演”着掌控者,她就是掌控者本身。
与这样的“存在”合作(或者说,被其控制),无异于与虎谋皮。
塔莎在黑暗中无声地吸了一口气,攥着被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她必须重新评估自己的处境和策略。任何形式的正面冲突或暗中违逆,都只能是自取灭亡。
唯一的生路,或许只剩下……绝对的、不掺杂任何侥幸的“服从”与“利用”——利用杭小依需要她“扮演”好角色这一点,小心翼翼地汲取那点可怜的生存资源(灵石能量),等待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杭小依可能出现疏忽或者被其他事情牵制的瞬间。
这个认知,比身体的疼痛和身份的错位,更让她感到深入骨髓的无力。
她缓缓闭上眼,不再试图对抗睡眠,而是强迫自己休息。
在这个“天才中的天才”打造的囚笼里,保存每一分力气,应对接下来的每一刻,才是最基本的生存智慧。
窗外的路灯光晕,窗框上投下冷硬的光斑,如同杭小依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房间里这两个同床异梦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