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稍歇,从狂暴的倾盆转为连绵的淅沥。
灰色的雨伞依旧撑着,但伞下的少女显得更加疲惫不堪,每迈出一步都仿佛用尽力气。
湿透的衣物带来的不仅是寒冷,更是一种心理上的沉重负担。
我们必须找个地方落脚,否则没等被你姐姐找到,我们先要病倒在这街上了。’
塔莎的意念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能量的持续消耗让她比杭小淇更清晰地感受到危机的逼近。
我知道……’ 杭小淇的意识弱弱地回应,他在飞速地思考着可以去哪里。
家是不能回了,酒店需要身份证明而且他们钱不多……
一个名字几乎下意识地跳入脑海——江寒。
那是他最快想到的、最信任的朋友。
江寒家条件不错,父母常年在国外,家里通常只有他一个人。
而且他足够优秀和冷静,或许……能理解?
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不行,江寒不行。’
杭小淇沮丧地否定。
为什么?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吗?’ 塔莎不解,在她看来,寻求强大或可靠盟友的庇护是本能。
就是因为他是最好的朋友……他才不会撒谎。
杭小淇的意念充满了无奈,他太正直了。
如果他知道真相,他可能会觉得应该告诉我姐姐,或者试图用他的方式‘帮助’我,但那很可能……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他无法理解这种……这种超乎常理的事情,更别说帮我隐瞒了。’
就在他解释的时候,一段关于江寒的记忆碎片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那是小学时,江寒因为同桌作弊而被老师询问,他明明和那个同桌关系很好,却还是皱着眉头,极其艰难但最终诚实地指出了事实。
那个画面里,江寒脸上的挣扎和最后坚持“对错”的执拗,无比清晰。
这段记忆的浮现毫无预兆,仿佛一道闸门被打开。
紧接着,更多关于过去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和他们)的意识中流淌而过——
他看到了更小的自己,在院子里和三个扎着小辫子的女孩一起玩过家家。
起初还好,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开始用清脆的嗓音划清界限:“你是男孩子,不能玩我们的娃娃!” “男孩子要去那边玩泥巴!”“我们不跟臭男生一组!”
他被一次次排除在外,看着她们凑在一起分享秘密和糖果,那种被群体抛弃的孤立感,清晰得如同昨日。
然后,画面切换。
他看到了另一个同样有些不合群的小男孩,蹲在沙坑边自己玩——那是刘晨曦。
他记得自己是怎么鼓起勇气走过去,递出一颗快要融化的糖果。
他们从一开始的沉默,到一起看奥特曼打怪兽的电视节目,再到偷偷溜进黑网吧打游戏,共享一副耳机……那些充满薯片碎屑和像素光芒的下午,是他们坚固友谊的基石。
刘晨曦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是“兄弟”。
最后,画面里才出现了江寒。
是在小学高年级,因为一次奥数比赛集训,两个同样优秀却领域不同的少年被分到了一组。
是刘晨曦先和江寒熟悉的,然后才把他介绍进来……记忆里,是三个人并排躺在学校操场的草地上,看着星空聊着不着边际的梦想。
看到了吗?’ 杭小淇的意念带着一种敞开心扉后的疲惫,江寒是后来者,他虽然重要,但刘晨曦……他懂我更多。
只是…… 他的意念迟疑了,带着深深的恐惧,长大以后,我和那三个女生再也没见过面了。
你说……如果我这个样子出现在她们面前,或者……出现在刘晨曦面前,她们会不会……像小时候一样,排挤我?觉得我是个……怪物?
他没有对塔莎设防。
经历了生死与共(虽然是被迫的)和刚才记忆的无声共享,他潜意识里明白,如果塔莎真有恶意,他脆弱的意识早就被碾碎了。
这种毫无保留的坦诚,既是一种绝望下的依赖,也是一种无声的求助。
塔莎“浏览”着这些充满情感色彩的记忆碎片,沉默了片刻。
人类的社交关系如此复杂而脆弱,这在她追求力量与知识的世界里是罕见的。
排挤? 塔莎的意念带着一丝属于魔女的冷峭,那又如何?你现在需要考虑的是生存,而非他人的眼光。
那个刘晨曦……根据你的记忆,他或许比那个叫江寒的,更懂得……变通?
她的分析冰冷而务实。
去他那里。
这是目前看来风险最低的选择。
如果他不接受…… 她的意念里闪过一丝寒意,我们也有办法让他暂时‘保守秘密’。
杭小淇打了个寒颤,不知道是因为冰冷的衣物,还是因为塔莎话语中未尽的意味。
但他知道,他们没有太多选择了。
他抬起苍白湿漉的脸,望向城市某个熟悉的方向,那里有他童年伙伴的家。
“去……晨曦家。”
他低声说,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声音在雨声中微不可闻,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灰色的雨伞调转了方向,朝着记忆中的那个地址,在潮湿冰冷的街道上,继续前行。
每一步,都踩在过往的回忆与对未来的恐惧交织的路上。
……我们……是不是在往回走?
杭小淇的意识带着一丝茫然和惊恐。
周围的景物在雨水中虽然模糊,但那种熟悉的、刻在骨子里的方位感不会错。
……根据你的记忆坐标,是的。
塔莎的意念冰冷而确定,你那个‘最好的兄弟’刘晨曦的家,就在这条街的尽头,拐过那个种着老槐树的巷口,距离你家……直线距离不超过二百米。
二百……米? 杭小淇的意识仿佛被这个数字钉住了。
二百米。
可现在,这二百米,仿佛隔着天堑。
他们刚刚才从那个“家”里逃出来,像惊弓之鸟,在暴雨中仓皇奔出这么“远”,结果目的地,竟然就在起点的斜对面?这简直像一个恶劣的玩笑。
掉头!不能去!太近了!姐姐如果回来,第一时间就会去那里找我! 杭小淇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
愚蠢! 塔莎斥责道,正因为近,才容易被忽略!她绝不会想到,你敢躲在她眼皮子底下。
而且—— 她的意念扫过这具因为寒冷和虚弱而不断颤抖的身体,我们还有多少体力和时间在雨中寻找更远的、不确定的藏身处?能量在持续消耗!
可是……
没有可是!’ 塔莎强势地打断他,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意味着最短暂的安全。
利用她对你这‘懦弱’性格的误判!现在,收起你的伞!
什么?
收起伞!塔莎命令道,淋着雨走过去!伪装成只是从附近便利店买东西回来的样子!打着一把显眼的伞,慢吞吞地走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是生怕她看不到吗?
杭小淇瞬间明白了塔莎的意图。
他咬咬牙,意念配合着,塔莎操控着冰冷僵硬的手指,收起了那把灰色的雨伞。
冰冷的雨水再次无情地浇灌下来,瞬间将她(他)彻底淋透。
粉色长发紧紧贴在头皮和脸颊上,白色的冲锋衣吸饱了水分,颜色深得发暗,每走一步都更加沉重。
她(他)抱着背包,缩着脖子,像一个只是倒霉没带伞、匆匆跑在回家路上的普通邻居女孩,尽量自然地、却又忍不住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地,走向那个熟悉的、种着老槐树的巷口。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湿滑的水洼里。
每一步,心脏都几乎要跳出胸腔。
眼角的余光,甚至能瞥见不远处自家那栋四层小楼沉默的轮廓,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
这二百米,成了他人生中最漫长、最煎熬的一段路。
他不敢抬头,不敢快跑,只能保持着一种看似正常、实则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的步速,向着“兄弟”的家,也是向着“家”的眼皮底下,一步步挪去。
希望与恐惧,安全与危险,在此刻被压缩在这短短的、充满讽刺意味的二百米之中。
他们的冒险,以一种近乎灯下黑的方式,在这最意想不到的角落,悄然继续。
而命运的丝线,似乎也在这雨中,被拉扯向一个更加扑朔迷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