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着冰凉反锁的房门,塔莎(和杭小淇)才真正有机会打量这个他们冒死潜入的“安全区”。
与其说这是一个房间,不如说这是一个被规划在第三层的独立领地。
面积大得惊人,远超普通卧室,足有百平米。
目光所及,功能分区混乱却充满生活气息。
房间被一道简单的磨砂玻璃隔断大致分成了两个区域。
外面是主要的活动区: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电脑桌,上面摆放的台式机机箱闪烁着幽蓝的呼吸灯,线条凌厉的显示器、机械键盘和专业耳机无声地宣告着其主人在这上面的投入与热爱,这确实是杭小淇记忆中“最好的电脑”。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那张堆满了试卷和课本的学习桌,一本翻开的《国庆假期作业》孤零零地摊在那里,仿佛在控诉主人的厚此薄彼。
墙边立着高大的架子,里面塞满了童年玩具、漫画书和精心陈列的手办。
墙角那张单人沙发更是成了“灾难区”,上面堆满了穿过的和没穿过的衣服。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活动区尽头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门,被厚重的遮光窗帘严实地遮挡着。
杭小淇的记忆告诉塔莎,玻璃门后面还有一个不小的空间,而整个活动区的屋顶,居然也是大块的玻璃拼接而成!虽然此刻被夜色笼罩,看不到星星,但可以想象,在晴朗的夜晚,这里星光洒落,一定很美。
刘晨曦的房间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其中一张床铺凌乱,拱起一个人形,传来平稳深沉的呼吸声——正是陷入熟睡的刘晨曦。没想到,这个夜猫子今天居然罕见地没有熬夜,睡在了自己的床上。
他……居然睡着了……还睡在里面……’ 杭小淇的意念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庆幸,以及更深的复杂情绪。
看到好友熟悉的身影和这充满回忆的房间,一种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
这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可他,却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
现在不是感怀的时候!’ 塔莎冰冷地打断他的多愁善感,你打算一直穿着这身湿透的衣服等到天亮,然后把他吓醒吗?’
现实问题迫在眉睫。
湿冷的衣物紧紧包裹着身体,不仅难受,更在不断带走体温。
外面这个衣柜……’ 杭小淇指引着,下面抽屉里,应该有他干净的旧T恤和运动裤……他不太在意这些,应该能穿。’
塔莎依言,再次踮起脚尖,如同最谨慎的窃贼,绕过地上的杂物,无声地打开活动区的衣柜抽屉,果然摸到了柔软的棉质衣物。她迅速拿了一套,然后目光锁定在玻璃门后的那个空间。
`去那里换。’
她做出决定。
那里更隐蔽,可以完全避开睡眠区的视线。
她轻轻拉开玻璃门,闪身进入。
这里像一个小型的阳光房或者休息区,摆放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和一个懒人沙发。
她迅速脱下沉重的、湿透的白色冲锋衣和里面的衣物,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让她打了个寒颤。
然后用那件宽大的旧T恤和运动裤将自己包裹起来。
布料带着阳光晒过后的淡淡味道和另一个男孩的气息,穿着虽然不合身,有些宽松,但干燥和温暖的感觉瞬间抚慰了几乎冻僵的身体。
将湿衣服拧干,暂时塞进背包角落。塔莎重新回到活动区,感受着脚底干燥的地板,终于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她看了一眼睡眠区那张空着的、干净的单人床。
先休息。
在他醒来之前,我们必须恢复一些精力,想好说辞。’ 塔莎对杭小淇说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走到空床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床铺柔软干燥,与刚才街头的冰冷雨水泥泞相比,简直是天堂。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意识也开始模糊。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杭小淇最后的念头是:晨曦……对不起……以这种方式来找你……希望明天……你不要被吓到……
而塔莎最后的意识则是:灵石能量……又消耗了一些……必须尽快找到补充……
两个灵魂,在这充满童年回忆与好友气息的安全屋里,怀着各自的心事,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沉沉睡去。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杭小淇醒了。
不是被声音吵醒,也不是自然睡足,而是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陌生的充盈感和坠胀感将她从浅眠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她(或许现在必须用“她”了)迷迷糊糊地想去揉眼睛,手臂动作间,却清晰地感觉到胸前传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的阻碍感。她下意识地低头——借着从玻璃天顶洒落的清冷月光,她看见自己身上那件属于刘晨曦的宽大旧T恤,在胸口的位置,被清晰地顶起了两个小巧而圆润的弧度。
不大,甚至可以说青涩,但轮廓分明,与她记忆里姐姐杭小依初中刚开始发育时的样子……如出一辙。
不是幻觉。
不是暂时的异样。
一种冰冷的、如同潮水般的认知瞬间淹没了她。
那个魔女带来的、匪夷所思的改造,在她沉睡的这几个小时里,似乎彻底完成了。
这具身体,不再是那个属于少年杭小淇的、虽然瘦弱但平坦熟悉的躯壳。
外表变化不是很明显,但是内部……总之她这次再也不能进男厕了。
它现在,从内到外,从骨骼到肌肤,从隐约的曲线到此刻清晰无比的女性特征,都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女孩子。
塔莎……’ 她几乎是带着一丝哀求,在意念里呼唤,你睡了吗?’
……’
没有回应。
意识深处一片死寂。
不知道那个异界的魔女是陷入了更深沉的恢复性沉睡,还是单纯地……不想理她。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遗弃般的孤独感攫住了她。
她睡不着了,轻轻坐起身,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
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已经带上明显女性线条的肩背和腰身。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扫过那些承载着童年与友情的玩具、漫画,最终,定格在对面架子上一层专门陈列的手办上。
那些都是刘晨曦的宝贝。
然后,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那一排或炫酷或可爱的动漫角色中间,有一个手办显得格外不同。
那是一个做工极其精致的Q版手办,穿着春城高级中学(春高)的定制校服,一头漂亮的粉色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脸上带着一丝属于学霸的、略带疏离的自信微笑。
那是杭小依。
杭小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是啊……怎么会忘了呢。
刘晨曦这家伙,虽然嘴上总是吐槽姐姐“恐怖”、“不是人类”,但他内心深处,其实和很多人一样,对那个光芒万丈的“杭小依”怀有一种近乎崇拜的憧憬。
仔细想想,这太正常了。
杭小依,是名副其实的天才。
不仅仅是学习,她的容貌也如同从精致漫画中走出来的人物,粉发紫瞳(或者说,在月光下看起来像是紫色),气质独特。去年,她更是以全市第一、甩开第二名几十分的恐怖差距,考入了春城高级中学——那是全市、乃至全省都排得上号的顶尖学府,是无数学生和家长仰望的殿堂。
相比之下,春城一中虽然也是重点,但只能勉强跟随在春高的身后,根本不在一个层级。
而更残酷的是,就连春城一中,也分本部和分校。成绩优异的江寒和刘晨曦,是本部的学生。
而她杭小淇……连本部的门槛都没能迈进去。
曾经,她是跟在姐姐耀眼背影后那个不起眼的、资质平庸的弟弟。
现在,她连“弟弟”这个身份都失去了,变成了一个顶着与姐姐相似容颜、却连学籍都成问题的……“少女”。
月光下,姐姐的手办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她,那抹Q版的微笑,此刻看来充满了讽刺。
她是杭小依,天之骄女,众人仰望。
她是杭小淇(或许连这个名字都不再属于她),无家可归,身份成谜,甚至连身体都变得陌生。
巨大的落差和身份认知的混乱,如同冰冷的藤蔓,在这个寂静的深夜,将她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她看着那尊手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那陌生的曲线,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荒谬感,涌上心头。
月光如水,透过玻璃屋顶,静静流淌在静谧的房间内。
两张单人床并排摆放,中间只隔着窄窄的过道。
刘晨曦躺在靠里的一张床上,睡得昏沉。
而杭小淇,则蜷缩在靠外的那张空床上,彻夜难眠。
就在她因身体彻底变化而心乱如麻,抱着膝盖怔怔出神时,里侧床上的刘晨曦似乎被某种细微的动静干扰,或是恰好到了一个睡眠周期转换的节点,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这一翻身,他的脸正好朝向了对床,朝向了几十厘米外、近在咫尺的杭小淇。
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迷迷糊糊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里,借着清亮的月光,他看到一个身影就蜷缩在对面床上。
很近,非常近。
粉色的长发披散着,在月光下泛着熟悉而柔和的光泽。
纤细的轮廓,低垂的脖颈线条,以及……那在宽松T恤下也隐约可见的、属于少女的柔和曲线……
一个几乎是刻在潜意识里的名字瞬间在他困顿的脑海中闪现——
杭小依?
那个天才的、耀眼的、他偷偷收藏了手办的、如同高岭之花般的学姐?她怎么会在这里?在我的房间里?还坐在我的床上?
但这荒谬绝伦的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残存的理智和浓重的睡意搅得粉碎。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杭小依怎么可能会深夜出现在我家?还穿着我的衣服?这太离谱了……
是梦。
一定是梦。
或者就是睡迷糊了,出现幻觉了。
肯定是因为睡前又看了两眼那个手办……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带着被打扰烦躁的咕哝,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懒得组织,本能地抗拒着处理这个“不合理”的信息。
他把被子猛地往上一拉,彻底盖住了脑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幻觉”屏蔽掉。
沉重的眼皮迅速重新合拢,呼吸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均匀深沉。
意识如同逃难般,迅速沉回了没有任何逻辑负担的睡眠深渊。
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影像”,被他大脑毫不犹豫地打上了“梦境/幻觉,无需处理”的标签,随手扔进了记忆的垃圾堆。
而对面的床上,杭小淇在那瞬间的凝视和刘晨曦明显愣住(尽管只有零点几秒)的反应中,吓得心脏骤停!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属于“认出杭小依”的那种惊愕!
然而,紧接着看到他如同驱散噩梦般拉上被子、迅速重新沉睡的行为,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荒谬、苦涩和一丝失落的感觉,代替了最初的恐惧,缓缓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他认出来了……认出的却是姐姐。
而且,他连确认都不愿意,就直接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看吧,’ 她对自己,或许也是对体内沉寂的塔莎无声地说,就连我最熟悉的朋友,看到的也只会是‘像杭小依’的我。’
月光依旧平静地照耀着。
一个将挚友误认作高不可攀的偶像,并因这“不可能”而迅速自我否定,沉入梦乡。
一个因这残酷的误认和轻易的否定,在好友均匀的呼吸声中,品尝着身份被彻底覆盖的悲哀,彻夜难眠。
黎明前的黑暗,因这阴差阳错的认知,显得格外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