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修店的昏暗灯光在她眼中湛蓝色的微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暗淡。老鲍伯的蜘蛛形态维修体绕着板车转了两圈，摄像头发出的滋滋电流声暴露了他远在诺亚内真身的惊疑不定。
“活…活了？”扬声器里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结巴，“这不可能…这技术…妈的，这根本不是民用级的技术！”
我没有理会老鲍伯的喋喋不休。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眼睛，那双深海似的双眼，深邃、迷人，却又让人感到危险。我握住她的手，很轻，几乎没有重量，却又重得让我几乎喘不过气。一种莫名的、久违的悸动顺着脊椎爬升，不是恐惧，而是某种…熟悉感，一种荒谬的熟悉感。
“能…说话吗？”我试探着问，声音干涩。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头颅，那双湛蓝的双眼对准了我的侧脸。她的嘴唇（或者说，模拟嘴唇的精密部件）微微颤动了一下，最终只发出了一串意义不明的、如同坏掉收音机般的静电杂音。
“记忆模块看来损毁严重。”老鲍伯下了判断，“核心能源被激活了，但情感数据可能全丢了。现在就是个空壳子，顶多有些核心代码。可惜了…”
空壳子？我看着她眼中那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蓝色瞳孔，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刺了一下。我解开了固定用的纤维带，想将她放下。就在分离的瞬间，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那一下轻微的触感，像电流般穿过我的手套。我动作顿了一顿，最终还是将她小心地扶起，坐在了桌子上面。她眼中的蓝光静静闪烁，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空壳子？”我看向老鲍伯的蜘蛛机器人，“基础程序会想抓住什么东西吗？”
“谁知道呢！”老鲍伯的扬声器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旧时代的科技邪门儿得很。也许是个防摔倒的平衡程序罢了。你小子运气不错，这玩意儿够你换800能量币了，这玩意一枚都可以够我活动一天了。怎么样，卖不卖？”
八百能量币。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拳，砸得我胃部一阵抽搐。它意味着至少大半年无需踏入那片吃人的废墟，意味着能换上更好的装备，甚至可以在墙内过上几天像人样的生活。
老鲍伯的蜘蛛机器人用摄像头锁定我，等待着答案。我下意识地看向那双深邃的蓝色瞳孔，它们依旧茫然，像两潭与世隔绝的冰湖。
卖掉她？像处理一块废铁，卖掉这个刚刚无意识抓住我的……存在？
一种近乎荒谬的抵触感，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保护欲，从我心底蛮横地升起，压过了对贫穷的恐惧。
我握着我的身份铭牌，里面有我所有的积蓄，也是我拒绝的底气。
“不卖了。”我的声音比预想中更沙哑，也更坚定。“至少今天不打算卖。”
推开维修店的破铁门，铁锈混杂着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就是湖岭镇，这一片最大的幸存者聚集点之一，一个在文明尸骸上肆意生长的城市。
我背着她，艰难地穿过被杂物堆满的街道，沿着嵌在高墙上的楼梯行走着，头顶，从墙内刺出的钢梁如同高墙的肋骨般刺向昏黄的天空，黑雾在高处的看台边缘缓慢流淌，像是为这旅人最后的归途拉上终章的幕布。
顺着楼梯向下走到了交易区，这块钢梁最密集的地方，被修建成了大块的平面，被错综的房屋、居民摆的摊位和奇奇怪怪的杂物所侵占，变成了混乱的交易市场。
这里的空气中永远混杂着刺鼻的味道：焊接金属的焦糊味、劣质润滑油的汽油味、烹饪某种蛋白质的古怪香气，以及无法散去的、黑雾带来的冰冷铁锈腥气。
俯身望去，下方是依附着钢梁生长的垂直贫民窟，棚户层叠，宛如一个巨大的钢铁蜂巢。在这片蜂巢之中，几乎没人使用真身活动，形形色色的机械躯体外壳哐当作响，它们或粗糙或精致，但无一例外都布满了磨损的痕迹。声音通过外置扬声器传出，带着失真的电流声，一边整理着从雾行区带来的零件，一边谈论着能源危机、邪教袭击、雾行区的风向以及死神之镰的最新动向。
诺亚的监控探头像冰冷的复眼，隐藏在每一个关键的角落，提醒着人们，这座城市仍处在秩序的凝视之下。广播里循环播放着官方通告：“……警惕[真实教团]的恶魔之语，保持理智，相信诺亚，切勿沉迷虚拟世界，如有需要可订购[诺亚牌]鼻吸式清醒喷雾，订购电话……”
我终于踏上了交易区所在的平台，为了下一次进入雾行区，我需要进行补给。无论是为了生存，还是为了搞清楚身边这个“麻烦”的来历。
我径直走向交易区边缘的，一个辉煌宏大的建筑，很难在这种每寸空间都利用上的地方看见这种“浪费”的建筑，建筑上挂着“拾荒者公会”的招牌。这里是拾荒者的学院，也是拾荒者进行补给、交易和学习新能力的地方。
我背着她穿过能量屏障，耳边的喧嚣瞬间被一种肃穆般的安静所取代。大厅广阔，却只有零星几个拾荒者。这也正常，毕竟能驾驭黑雾的人，本就寥寥无几。
大厅的顶部悬挂着旧时代巨大的电子屏，滚动着任务信息和雾行区危险等级。
我走向标有“物资补给”的柜台。柜台后站着一位接待员，她是真的本体，而非远程操控的机械躯壳。这也是整个湖岭镇唯一能看见普通人的地方。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穿着一套略显宽大但洗得干净的公会制服，一头栗色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脸上带着一种与这个末日世界极不相称的，略显腼腆的微笑。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玫瑰色的瞳孔，清澈明亮，像两片未经污染的玫瑰花瓣。
“您好，拾荒者阁下！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努力装出的职业化，但依旧难掩其中的活力。
拾荒者阁下？我看了看自己风尘仆仆的衣物和身后的包裹，与这个尊称格格不入。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购买一套新手拾荒者补充包。”
“好的！请出示您的身份铭牌。”她熟练地操作着眼前的终端。我递上那块代表着最低等级的铜色金属牌。
她刷了一下，终端发出“嘀”一声轻响。女孩看着屏幕，脸上露出更加真诚的笑容：“确认您是首次购买呢！您真幸运，可以享受公会的新手补贴，这套包含背囊在内的补充包，只需1000能量币哦！单买一个背囊都不止这个价呢！”
1000能量币。我心头一紧，这几乎是我全部的积蓄。但我知道，这是必要的投资，是活下去的门票。
“确认购买。”
“好的！”女孩手脚麻利地转身，从后面巨大的货架上取下一件件物品，清脆地报着名称和特性，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宝物：
“这是[拾荒者斗篷]。”柠爱抖开那件灰扑扑的衣物，“有隐蔽的功能，还能抗污除尘，可以让您在雾行区舒服一点点，甚至可以当睡袋垫着睡觉哦，但是公会不建议阁下在雾行区过夜就是了。”
“[多功能撬棍]，基础款，但很结实，头部还能变形成短镐或者钩子，是在雾行区必不可少的工具哦。”我接过撬棍，手中黑雾的力量缠绕上去，微微控制，棍头便软化了。
“最重要的[便携背囊]！诺亚大人严选！背再多东西也不会太重，本身也很结实，是套装里最值的！”
“还有一些消耗品，都是救命的东西。”柠爱递给了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一些小物件。
“最后是这个，请务必小心使用……”她拿起一个巴掌大小、有着骷髅头标志的金属块，表情变得严肃了些，“[殉道者]……爆燃，同时……净化”，她声音低了下去，显然明白“净化”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她将所有这些装备整齐地码放在柜台上，最后庄重地将那个灰扑扑但至关重要的便携背囊推到最前面。
“承惠1000能量币！祝您每次出行都能平安归来！”她微笑着，眼神里带着一丝纯粹的祝愿。
我划转了能量币，公会提供了存储能量币的功能，生前倒是挺方便安全的，死后嘛…。看着身份牌上瞬间缩水到仅剩几十点的余额，默默地将所有装备塞进背囊，然后将背囊放在了抱在怀中。
“谢谢。”我低声道，转身离开。
身后似乎还传来那个女孩清脆的声音：“愿诺亚与您同在，下次…下次再来哦…”
我调整了一下背囊的姿势，正准备离开，却感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勾住背囊。那份微弱的、依赖般的力量，透过厚重的布料传来，像一根细线，轻轻牵住了我内心所有迷茫的心绪。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混杂着无数刺鼻气味的、属于湖岭镇的空气吸入肺中。第一次，感觉它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是时候该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