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汤还是那个蘑菇汤，热气袅袅，散发着熟悉的、属于湖岭镇的、带着泥土芬芳的菌菇香味。
但我拿着勺子，却有些难以下咽。
月好像生气了。我看着碗里浓稠的汤汁，心里莫名地笃定了这个结论。她依旧安静地坐在我对面，姿态完美，湛蓝的双眼平静无波，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但今天早晨，她将汤碗推到我面前时，陶瓷底座与桌面接触，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磕碰。一种微妙的低气压，正以她为中心悄然弥漫。
是了，从昨天离开三明治万事屋开始，她就比平时更加沉默。
“月，”我放下了碗，陶瓷碗与桌面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我错了。”
“先生，您没有错。”她的回应迅速、标准，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这反而坐实了我的猜测。
我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去，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光。
“抱歉，昨天没有察觉到你的不对劲。”我将碗推到一旁，大脑陷入了短暂的放空。
紫焰那些话——关于[新娘]，关于[销毁]的话，像冰冷的针一样刺在我脑海里，而我当时竟没有第一时间去安抚月可能产生的……[情绪]？
“先生，该喝汤了。”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看着那碗再次被推到我面前的蘑菇汤，又看了看她那张完美无瑕、毫无破绽的脸。一个荒谬又合理的念头冒了出来。
“这就是我的惩罚吗，月？”我猛地端起碗，像是面对某种挑战宣言，“那么，喝下这碗汤就是我的忏悔了！”
说完，我仰起头，像是灌下某种苦口的良药般，吨吨吨的，将一整碗蘑菇汤一饮而尽。
好苦！
难以想象的苦涩瞬间在口腔里炸开，蛮横地冲刷着每一个味蕾！明明看起来色泽诱人，闻起来香气扑鼻，可喝下去的味道却像是浓缩了墙内所有的痛苦与绝望的精华！我的五官扭曲在一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唔……呃呃呃……”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味道冲击得脱离躯壳了。
“真是的，笨蛋守星先生！”
一直沉默的月终于皱起了眉头，那完美面具出现了一丝人性的裂痕，带着些许嗔怪。她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了昨天打包的那份三明治，推到我面前。
“这才是你的早餐啦。”她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无奈，然后又指了指我手里那个空碗，以及里面残留的一点可怕汤汁，“我故意做的难吃，但准备自己吃了哦。浪费食物是不对的。”
“没事的……”我强撑着快要抽搐的胃部，挤出一个笑容，“很美味哦。”
月静静地看着我，湛蓝的眼眸中似乎有微光流转了一下。她好像……开心了点。
—————————————[世界的分隔线]—————————————
我们换好了拾荒者的行头，检查好装备，前往拾荒者公会。
早晨的湖岭镇像是刚刚苏醒的钢铁巨兽，喧嚣声尚未达到顶峰。稀薄的阳光透过高耸的钢质结构间的缝隙洒下，在布满油污和尘土的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形形色色的机械躯壳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焊接的火花和润滑油的刺鼻气味混杂在黑雾的冰冷腥气里。
到了公会，我径直走向[物资补给]的柜台，也就是柠爱的柜台。那个有着玫瑰色瞳孔、声音清脆的元气女孩。
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正低着头整理着什么，栗色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
“呀！是守星阁下！”她抬起头，看到我时显得很惊讶，随即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带着一份显而易见的尴尬。“昨天，那个……在紫焰大人那里的，是很正式的打工哦！不是守星阁下想的那样了……”她慌忙摆着手，声音越来越小，明显是自己想多了。
“咳咳，”我轻咳两声打断了她试图进行的、可能很复杂的解释，“守星，叫我守星就行。”
“您好，守星阁下！我叫柠爱！”她条件反射般地挺直身体，鞠了一躬，似乎不再纠结于昨天的偶遇，但称呼依旧没改过来。
“你好，柠爱。”我也微微屈身回应。
“昨天那位，紫焰小姐，给我说说她吧。”或许是清晨的气氛还算轻松，也或许是柠爱这丫头容易让人放松，我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想多了解一些关于那个神秘女人的信息。
“紫焰大人啊，是个很好的人哦！”一提到紫焰，柠爱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是盛满了星星，“平常她会叫我把快过期的三明治带回去，明明那些三明治都还很新鲜……对我们这些打工的人也从不苛责……还有啊，据说紫焰大人以前是很强的守卫者哦！”她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一聊起来就停不下来。
“抱歉抱歉！”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双手捂住嘴，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一聊起来就忘了正事！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守星阁下？”她努力摆出专业的姿态，可惜那句[阁下]还是没改过来。
我笑着敲了敲桌面，说道：“我昨天回来的时候救了个人，帮我看看情况怎么样了。”
“好的！”柠爱熟练地拿起柜台下的平板，纤细的手指快速滑动着。“伤者现在已经脱离生命危险，正在医疗部观察。”她看着屏幕，似乎松了口气。
“奖励的话，公会这边是1000能量币和一个[贡献点]哦。”她把平板横了过来，指了指上面显示的数字。
果然如此。我心里也安定许多。在墙外费那么大劲救一个昏迷的陌生人，并非纯粹的心善。这是诺亚发布的常驻救援任务，光能量币就抵得上我出去拾荒好几次的收入了，关键还有——贡献点。
“需要我介绍一下贡献点吗，守星阁下？”柠爱重拾了以往专业的工作态度。
我点了点头。
“贡献点，是诺亚大人发布的一种特殊货币，用途广泛。是兑换高等物资的常用货币，也是向公会导师学习新能力所必须的。”柠爱干练地介绍着，“需要我为您查看一下当前的兑换菜单或能力列表吗？”
“不用了。”我摆了摆手。我确实准备学习新能力，但紫焰的任务迫在眉睫，我打算补充完物资就立刻出发，没有多余的时间。
“帮我拿个通讯器，顺便把这些钱存进去。”我拿出了紫焰预付的那300能量币定金。
“好的！最新款便携式通讯器，售价100能量币，请出示您的身份铭牌。”依旧是那副熟悉的、带着鼓励意味的微笑。
她刷过我的铭牌，转身从货架上取下一个巴掌大小、做工精致的金属扁盒。打开后，是一个便携式的全息投影器。她用通讯器扫描了下我的铭牌，接着投射出一个光屏页面。“已为您绑定，请您仔细阅读使用教程，并同意用户协议。”
我接过来，开始仔细阅读那冗长的条款。然而，越读我的眉头皱得越紧。
“额，必须随身携带我能理解，但这乱七八糟的条款是什么情况？”我指着光屏上黑色的条款，“这里，‘同意后，自动成为[诺亚牌]无偿广告代言人’？”我接着往下翻，又发现一条离谱的，“还有这里，‘每月需至少完成一次广告推送任务’？”我的语气里充满了疑惑，这和我认知中诺亚官方该有的严肃风格大相径庭。
“十分抱歉，阁下。这应该是系统出问题了。”柠爱突然用一种十分标准、甚至略带僵硬的职业化语气回答道，仿佛瞬间切换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有点冒失却真诚的女孩。
接着，她迅速取回那个通讯器，利落地将其关闭，然后从柜台下拿出了另一个外观完全一样的递给我。“为您更换一台。已经重新激活，请您再次确认。”
我半信半疑地接过来，打开。这次的界面干净整洁，用户协议也正常了许多。虽然仍有需要随身携带的条款，但其他那些奇怪的条款消失了。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当是诺亚系统偶尔的抽风，但我还是默默记下了，那些奇怪的条款，和柠爱那僵硬的回复。
我拿出紫焰那张质感极佳的烫金名片，按照上面的通讯ID发送了好友申请。
几乎在瞬间，申请就被通过了。紫焰那边什么都没说，干脆利落地补发了500能量币的尾款，并附上了一个数据压缩包，里面是任务的详细资料与地图。
我立刻点开了地图文件，全息投影将灰格尔城的局部区域呈现在我面前。目标勘探地点被清晰地标记出来。我的目光顺着标记移动，最终定格在那个坐标上，一瞬间，仿佛有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窜上大脑。
这片地方是……我找到月的那个地下仓库。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月。月也正注视着地图，感应到我的目光，她疑惑地偏了偏头，头顶仿佛浮现出一个无形的问号。
“没事，没事。”我压下心中的惊疑，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月却伸手，暗暗在我腰间掐了一下，力道不重，但意思很明显——她不喜欢在外面表现得太过亲密。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看向正在悄悄捣鼓那个[坏了]的通讯器的柠爱，“帮月定制一套拾荒者衣服。”她总是穿着我那件过于宽大的外套，终归是不便。
“好的阁下！基础款定制服务——”柠爱熟练地操作着平板，突然话锋一转，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我，“需要额外的外观美化模块吗？”她说着，将平板屏幕转向我，上面赫然是几套从旧世界资料库里复原的设计，极其精致、甚至带着蕾丝花边和蝴蝶结的、与废土风格格格不入的可爱裙装。
“您放心，”她补充道，指尖轻点，将设计图切换成更具功能性的分解视图，“成品只是提取这些设计里的可爱元素，面料和结构都会用公会最好的户外材料，保证活动自如，绝不耽误月小姐野外行动。”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月穿上这些衣服的样子，一种想要将这份不属于末世的美好私藏起来的冲动，涌上心头。“需要，很需要！”，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坚定。
月的目光立刻从平板移到了我的脸上，那双湛蓝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但她放在我腰间的手却悄无声息地绕了过来，然后——猛地一拧！
“嘶——不需要了！不需要了！”剧烈的刺痛让我瞬间清醒，连忙改口，一边对着柠爱疯狂眨眼，传递着[你懂我但不行了]的复杂信号。
柠爱看着我龇牙咧嘴的样子，立刻心领神会，趁着月没注意，也对我眨了眨眼，表示收到。“明白！基础款定制服务，这边收取您50能量币。”她面不改色地操作完毕，然后对月露出了最无害的职业微笑：“月小姐，请跟我到后面的测量室来一下，我们需要采集您的身材数据。”
我等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们两个才从后面回来。月的脸蛋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润，而柠爱则跟在她身后，脸上洋溢着某种压抑不住的、如同完成了伟大艺术创作般的兴奋。
月一回来就立刻缩到了我的身后，轻轻拉住我的衣角，用只有我能听见的细微声音控诉道：“守星先生……柠爱小姐，好可怕。一直在说些[芭比娃娃]、[换装]之类的话，还不停地拿各种奇怪的衣服在我身上比划……”
我忍不住扶住了额头，叹了口气。看来无论在任何时代，女孩子在某些方面的爱好都是共通的，且热情惊人。
“衣服需要现做，明天再来取吧。”柠爱笑着说道，语气中还带着一丝意犹未尽。
该走了。
“再见，柠爱小姐。”
“再见，守星阁下，以及月小姐！下次再来哦！”柠爱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笑容十分温暖，仿佛能将这末世所有的阴霾都暂时冲刷掉。
而我心底因为那个故障通讯器升起的那一丝微弱违和感，也在这灿烂的笑容中，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