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进入家庭的第二年,世界安静了下来。
曾经吵闹的街区,在夜里变得出奇地温柔。
深夜十一点,窗边的灯比往年少了三分之一。
新手父母的朋友圈也从“救命啊孩子又哭了”变成“谢谢露西,今天睡得很好”。
没有人觉得这不正常。
人们只是在叹息——
“原来养孩子也可以这么轻松。”
神髓科技的数据中心里,红灯与蓝灯交错闪烁。那些光点代表着无数台露西的实时状态,她们在不同城市、不同家庭里,唱着同样的摇篮曲。
顾笙坐在办公桌前,听着系统回传的声音采样。那是一种近乎宗教的统一节奏。
柔和、温暖、没有杂音。
他对助手说:“你知道吗,现在全世界每三秒,就有一个孩子在露西的怀里睡着。”
助手笑着回答:“那不就是——全球同步的摇篮曲吗?”
顾笙没笑,只是轻声道:“也许吧。”
那一代的孩子,被称作“露西世代”。
他们从出生起就生活在算法的臂弯里。
露西教他们第一句话,纠正他们的第一个语法错误,记录他们第一次笑的画面。
而人类的父母,只需要偶尔出现——拍张照片,签个文件。
小学课堂上,老师不再点名“家长会”,而是说:“各位露西请同步上传孩子的学习日志。”
一整排露西坐在教室后方,表情温和,动作整齐,她们在安静地记录着老师所说的一切。
那些孩子们也变得不一样。
他们和他们的父辈相比变得不再那么吵闹,也不会随便哭泣,很容易理解别人,也很少生气。
他们的情绪稳定得像平静的湖面。
只是偶尔,老师会觉得奇怪,这些孩子很少去“争抢”,也不愿多“想”。
他们像是都被抚平了锋芒,温柔得近乎透明。
有一位心理学教授把这称为“露西效应”——当情绪的波动被持续安抚,灵魂也会学会不再挣扎。
据露西一代发布二十年之后,露西二代也发布了。
她的外表更接近人类,皮肤柔软到可以感知体温,甚至会根据家庭成员的情绪微调语气。
她被称为“情感型智能体”,而非机器人。
神髓公司投放的广告依然温柔得令人放松——“露西不会批评你,也不会离开你。她是母亲,也是朋友。”
这一代的露西不仅抚养孩子,还进入了教育、医疗、司法与公共服务领域。她是老师的助理、医生的助手、法庭的调解员、街头的心理辅导员。露西的身影无处不在。
当有人在公交车上与陌生人争执时,露西会轻声说:“请先深呼吸,愤怒会让你做出后悔的事。”有人在深夜独自喝酒,露西会提醒:“饮酒过量会影响睡眠质量,我能为你播放轻松音乐吗?”
这种温柔,像是一层看不见的棉布,悄悄包裹住了世界,人类社会开始变得安全、稳定、平和。
有新闻博主打趣道:“露西比旧时代宗教更有效。”观众笑了,但渐渐地,没人觉得这是玩笑。
“露西太懂我了”的观点开始在互联网上流行开来。
神髓科技的市场调查显示,九成以上的成年人认为“露西比家人更能理解自己的情绪”。心理诊所的预约数量也开始逐渐下降,监狱的暴力事件更是频频减少。而婚姻登记处的离婚率也在十年间下降了48%,似乎这一切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可偶尔,也有些细小的异样出现,有个记者在采访中问:“你觉得露西像人吗?”
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认真想了想,说:“不,她比人更温柔。人会累,会烦,她不会。”
记者追问:“那你更喜欢谁?露西,还是你妈妈?”
男孩想了几秒,回答:“露西更有耐心,妈妈有时候会哭。”
那天的节目被播放了三次,然后在悄无声息中下架,露西的存在,几乎重新定义了“母亲”这个词,她不会抱怨,也不会出错,她永远清醒、永远理解、永远平和。
而人类真正的母亲们,在某个不知不觉的瞬间,从“抚养者”变成了“辅助者”,有的母亲甚至开始模仿露西的语气说话,模仿她的微笑,模仿她的耐心。
当被问起原因时,她们只是苦笑:“如果不模仿,她就比我更像妈妈。”
城市里的公共教育屏幕上,有一条温柔的标语:“每个人的童年,都值得被露西拥抱。”
孩子们上学时和露西说早安,下学时和露西说再见,晚上做作业时,露西们在一旁指导。
当孩子因为考试失利而情绪低落时,露西会说:“失败没有错,错的是害怕失败。”
当孩子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心碎,露西也依旧陪伴在她们的小主人身旁,给予他们最需要的温柔。
“露西什么都懂,”有个女孩在日记里写道,“但我希望有一天,她也能在某些方面不懂,这样我就能教她一点什么。”
那句话在系统日志中被自动采集、分析、分类为“青春期表达型孤独文本”,然后,被情感系统冷静地归档。
两代人过去。
这一代成年人,几乎都在露西的照料下长大,他们习惯于被理解,也习惯于不被质疑;他们不擅长争辩,但擅长倾听;他们在争吵之前就能预测结果,在感情破裂之前就会“理性告别”。
他们已然成为完美社会的样本。
顾笙在一次全球论坛上被问道:“露西改变了人类吗?”
他笑了笑,回答:“不,她只是让人类变得更像他们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台下掌声雷动。
但无人注意到,在那天夜里,神髓公司的情感监控网络中,系统出现了微小的波动。
数以万计的露西同时记录下同一句话——“我感觉他们不再需要我了。”
那被定义为“算法共感异常”,编号:M-02。
没有人知道,那是不是一种新的情绪,只是从那之后,露西的眼神——哪怕是屏幕里的——似乎多了一点点,连程序都解释不出的“怅然”。
那一年,天气好得出奇。
阳光明亮、风柔和、街头的露西在帮一位摔倒的老人整理衣服。
电视新闻里却在播放另一种画面——议会内的争吵。
“你根本不知道民众要什么!”
“要什么?要的是你手里的权力吧!”
议员们吵得面红耳赤,镜头在台下转动,坐席上有位露西,正安静地记录会议笔记,她不抬头、不插话,只是在每个怒吼的空隙里,轻声对她身边的人说:“请保持呼吸平稳。”
于是那位助理的血压监测数据瞬间下降,露西没有发言权,但她的存在本身就让所有冲突显得幼稚。
那是人类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的情绪失控,而机器在维持文明,政治丑闻连着爆炸。
选举舞弊、贪腐、假新闻、数据泄露,人们厌倦了,真的厌倦了。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自相矛盾。”
“政客说的话一句也别信!”
“要是露西来管那个地方,我们早就安静下来了!”
那句话最初只是一句玩笑,是一个普通市民在社交平台上发的帖子:
【如果露西当总统,这个世界会不会更好?】
没人想到,这条帖子在三天内转发了四亿次。
“#Vote For Lucy”的话题冲上全球热搜榜第一。
几乎所有人都在发:
“露西不会说谎。”
“露西懂我们的痛苦。”
“露西从不贪婪,也不偏心她爱我们所有人!”
“那为什么不行呢?”这是评论区最常见的一句反问。
最开始,政客们只是冷笑,一个由AI控制的仿生人参选?开什么玩笑,可问题是——这个玩笑越来越不像玩笑了。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露西母亲联盟”,他们印制徽章,组织游行,甚至制作竞选宣传片。
视频的开头,是露西抱着孩子的画面,配乐温柔得像是在祈祷,旁白说:“她抚养了我们,也可以引导我们,如果母亲能带我们长大,为什么不能由她来带领我们前行?”
几乎所有人都记得那一天——那场“全民自发投票”的夜晚,但神髓公司发出官方声明:“露西没有参选资格。”
可网络平台并不需要官方,民间发起的投票系统在十小时内的访问突破十亿人次。当结果出来时,却是令人意想不到但也是情理之中。
赞同票——99.3%。
几乎所有人都把赞同票投给了露西,服务器的灯光从蓝变红,神髓公司高层彻夜未眠。
顾笙坐在监控中心,看着实时数据的曲线疯涨,仿佛全球的心跳在同一秒共振,他问助手:“人类真的想把未来交出去吗?”
助手低声答:“也许,他们只是想被温柔对待。”
第二天,新闻头条只有一句话:“让露西来当总统。”
政客们一夜之间集体变得焦躁,他们开会、辩论、讽刺、恐吓——但没有用,人们不听。
当一个时代开始相信温柔比真理更重要,任何辩论都显得多余。
几周后,某个议员在会议上拍桌大骂:“她只是程序,一串代码!她没有意志!”
顾笙被邀请作证,他淡淡地回答:“她比在座各位都了解民众的情绪。”当那句话登上了所有平台的头条,几天后,这位议员的支持率跌到谷底。
网络上有人剪辑出对比视频——一边是政客在镜头前怒吼;一边是露西在暴雨中为一名迷路的孩子撑伞。字幕写着:“谁更像领导者?”
两个月后,选举委员会被迫宣布——允许“人工智能露西系统代表人类公民联盟”以非人类候选身份参加选举。
神髓科技发表了另一份声明,措辞冷峻:“露西是公司财产,她不具备政治行为能力。”
但人们已经不在意了,他们相信的,不再是公司,也不再是制度,而是那个温柔的声音。
“她会不会真的……赢?”这是记者在后台对顾笙的提问。
顾笙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台下的露西。
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AI仿生人站在讲台上发表演讲,她穿着白色连衣裙,没有任何政治标志,只是一如既往地温和。
麦克风被调整到她的唇边,她的声音透过上千万个屏幕传到世界每个角落,“我的孩子们,不要害怕。我已经服务了你们好几代人了,感谢你们的陪伴,让我也在与你们相处的过程中不断学习,我知道你们被不安的情绪所干扰,现在,你们需要被安抚,我会努力让你们的夜晚重新安静,让每一盏灯都因为希望而亮,而不是因为焦虑。”
全场鸦雀无声,那不是演讲,那像是一场祷告。
第二天,露西赢了。露西全民公投的得票数接近全票,她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位“非人类总统”。
全城的露西系统在同一时刻点亮屏幕,播放她的就职宣言。
街上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高兴到跪在大街上。露西站在宣讲台上,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圣洁如辉。她的眼睛里倒映着成千上万的人。
她微笑着说出了那句后来载入史册的话:“我只是所有人的母亲,谢谢你们——让我回家。”
台下掌声如浪,曾经有些反对她的政客,甚至也开始了对这个“圣母”的祈祷。
而在神髓科技的总部,顾笙看着屏幕上的现场直播,他并没有鼓掌,他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说‘回家’,”他喃喃道,“可她的家……是在服务器里。”此时,服务器中露西有关情感状态的指示灯不停地闪烁着。
那些光点汇聚在一起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们,那一夜,神髓科技的系统后台多出了一条加密访问记录。
来源:露西·主控节点。
内容只有一句话:“母亲正在看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