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的节奏,终于在一声悠长的汽笛中归于沉寂。
晓阳拖着几乎与他等高的巨大行李箱,踉跄地走下了这列绿皮火车。
一股凛冽而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肺叶,与南方都市里那种终年带着湿濡与尾气味道的空气截然不同,像一口冰泉,瞬间洗涤了旅途的疲惫,也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眼前,是名为【靠山屯】的小站。
站台简陋,几间平房,斑驳的墙壁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远眺开去,是无垠的田野,此时虽已入春,但北国的春意来得迟,大地仍以厚重的土黄为底色,间或点缀着去岁未化的零星残雪,以及远处墨绿色连绵的山峦线条。
天空却蓝得放肆,澄澈高远,几缕薄云像被撕扯开的棉絮,慢悠悠地飘着。
【真开阔啊……】
晓阳低声自语,胸腔里那股因都市逼仄空间而长期积压的郁气,似乎也随着这辽阔的天地消散了不少。
他是一名自由插画师,此行的目的是应一位远房表舅的请求,来帮忙照看其闲置多年的老屋一段时间,顺便,也是为自己寻找枯竭已久的创作灵感。
按照表舅发来的、描述得极其模糊的路线图,晓阳又转乘了一趟晃晃悠悠的乡村巴士,在土石路上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
一个被白桦林和农田环绕的宁静村庄。
时值午后,阳光正好,洒在屋顶的积雪上泛着晶莹的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泥土混合的、朴实的芬芳。
村子很静,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公鸡的打鸣声,反而更显幽深。
晓阳费力地拖着行李箱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巨大的噪音,引得几户人家院里的狗好奇地探出头来,汪汪叫了几声。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找到了表舅那栋孤零零坐落在村子边缘的老屋。
那是三间典型的东北土坯房,屋顶覆着厚厚的茅草,窗户还是老式的木格窗,糊着泛黄的窗户纸。
院子用低矮的篱笆围着,院里一棵老榆树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
钥匙在生锈的锁孔里转动了半天,才[咔哒]一声打开。
推开门,一股陈年的尘土味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家具大都蒙着白布,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灰。
但格局倒还完整,灶台、土炕、八仙桌,都带着旧时代的气息。
【呼……总算到了。】
晓阳放下行李,长舒一口气。
他决定先简单收拾一下,至少把晚上要睡的地方整理出来。
首要任务,是让这间屋子透透气。
他走到南炕的那扇大窗户前,试图推开它。
窗户显然多年未曾动过,木框有些变形,卡得死死的。
晓阳铆足了劲,双手抵着窗框,用力向外推。
脸都憋红了,窗户却纹丝不动。
他不信邪,后退半步,深吸一口气,再次猛地一用力!
[嘎吱——哐当!]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头断裂声响起,窗框是动了,但并非向上开启,而是整个上半部分连同沉重的窗扇,直接脱离了腐朽的合页,朝着屋内、朝着晓阳的脑袋直直地砸落下来!
事发突然,晓阳完全懵了,眼睁睁看着那片阴影笼罩下来,大脑一片空白,连躲避的反应都忘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身影如旋风般从院门外冲了进来!速度极快,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心!】
一声清亮且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大喝响起。
同时,一只戴着厚实劳保手套的手猛地伸了过来,精准地、稳稳地托住了那扇沉重的、正在坠落的窗户!动作干净利落,仿佛那不是一扇需要两个男人才能抬动的老旧窗扇,而只是一片稍微沉点的纸板。
晓阳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个子很高,快赶上一米八的个头。
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五官明朗大气,一双眼睛尤其亮。
她扎着一条利落的马尾辫,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红色棉服,袖口有些磨损,下身是深色的劳动布裤子,沾着些泥点,脚上一双结实的棉靴。
整个人给人一种极其[扎实]、充满生命力的感觉。
她单手稳稳托着窗户,上下打量了晓阳一眼,眉头微蹙,语气带着点显而易见的无奈和直爽:【你这城里来的小身板儿,跟这老物件较啥劲?它吃劲儿不吃蛮力,得用巧劲儿!】
说着,她另一只手也搭上窗框,腰部微微一沉,双臂看似轻松地一托、一顶、再向旁边一挪,那扇差点酿成惨剧的窗户,就被她稳稳地靠在了内侧的墙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几秒钟。
晓阳还处在震惊和后怕之中,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姑娘拍了拍手上的灰,又看了看窗框上断裂的合页处,转头对晓阳说:【合页锈死了,木头也有点糟。光推不行,得先拿东西敲打几下,震松了再动。你这整法太虎了!】
她的话语带着浓郁的东北口音,语速快而干脆,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却奇异地不让人反感。
【谢……谢谢你!】晓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音,【刚才要不是你,我可能就……】
【没事儿!】女人大手一挥,打断了他的道谢,显得毫不在意,【听见动静不对就跑过来了。这老房子空了好些年,东西都得仔细点儿。你是城里来的那家亲戚?】
【啊,是,我叫晓阳。来帮表舅看房子的。】晓阳连忙自我介绍。
【我叫余姐,住村东头。】姑娘很爽快地报上名字,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容像这里的阳光一样,毫无阴霾,【你以后有啥事,吱声就行!】
余姐……
晓阳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个称呼,感觉和眼前这个充满力量感的姑娘十分相配。
【这窗户……】晓阳看着靠在墙边的[凶器],有些犯难。
【小问题!】余姐走到窗边,仔细看了看断裂处,【回头我找点木头和工具,帮你修上。今天你先用别的窗户透气哈。】
她说着,目光在晓阳和他那巨大的行李箱之间扫了扫,又看了看满屋的灰尘,很自然地问道【刚下车?收拾屋子、生火做饭啥的,弄明白了没?】
晓阳老实地摇了摇头,脸上有些发烧。
他一个常年点外卖、家务靠保洁的都市青年,对于这种原生态的乡村生活,确实一筹莫展。
余姐了然地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利落地转身:【你先归置着,我家里还有点活儿,晚点再过来瞅瞅。】说完,也不等晓阳再道谢,便风风火火地走了,来去如风,就像她突然出现时一样。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那扇靠在墙边的破窗,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那个名叫余姐的女人带来的、混合着阳光、泥土、汗酸和四十五码大汗脚气息的活力,证明着一切不是幻觉。
晓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靠在门框上,看着这间陌生的老屋,和窗外那片广阔的天地,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靠山屯,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而那位余姐……
他脑海里浮现出她单手托住窗户的那一幕,忍不住再次感叹:【真是个……风韵犹存的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