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合适被称作清晨的上午时分,阳光早已褪去了初升时的清透与柔和,懒洋洋地透过并未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浮动着微尘的光带。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在此时吃午饭也没什么不妥的时候。
泽渡太太轻手轻脚地推开那扇平日里总是紧闭、被当作客房的房间门,走了进来。尽管可能会被认为多管闲事,但让一个年轻女孩独自在房间里从深夜沉睡到日上三竿,总归是让人放心不下的。她放轻脚步,走近那张靠墙摆放的床榻。
“小优?”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砂纸打磨过般的沙哑温柔。
因为声响,牧野优姬抬起了沉重的眼皮。疲惫的视线难以对焦,眼前先是模糊的一片,然后才缓缓凝聚成泽渡太太那张布满皱纹、写满关切的脸庞。她模糊的双眼无意识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没一会儿,那眼皮又像灌了铅似的,不受控制地合上了。
“......泽渡太太?”
近似于呢喃的低语,从干涩的喉咙深处挤出,疲软中裹着沙哑的外壳,像被风撕裂的残破蛛网。这声音让泽渡太太的心揪了一下,她立刻伸出手,用布满老茧却温暖的手掌,轻轻覆盖在牧野优姬的额头上。指尖传来的温度明显高于常人的体温,带着一种潮湿的灼热。
“哎呀......是发烧了,”泽渡太太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我去给你准备冷敷。”
“......麻烦您了。”
细若游丝的声音仿佛随时会断掉,这更坚定了泽渡太太立刻行动起来的决心。她转身离开房间,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没过多久,她端着一个浅口盆回来了。她小心地将浸过冷水、拧得半干的毛巾展开,轻轻敷在牧野优姬滚烫的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紧贴着额头的肌肤,让牧野优姬好受了不少,她沉重的身体难以动弹,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被对方说“有什么事请立即拜托她,现在先好好休息吧”。
这种带着长辈特有的、略带强势的关怀,如此符合牧野优姬对祖母的想象与遥远回忆,让她心头一软,她安分地闭上嘴,顺从地让刚刚被凉意激醒片刻的意识,再次在身体的极度疲惫与不适中,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沉寂。
黑暗降临,而后又重新升起了亮光。
牧野优姬知道,自己进入了梦乡。
......
她站在一部空旷的电梯里。金属面板倒映出她模糊扭曲的身影,顶灯散发着苍白而均匀的光线。牵引的线缆正带着她向着大楼的高层移动,轻微的失重感让胃部有些许不适,因为没有人同乘,她于是轻轻皱起了眉头,在这里无需担心被人看到这短暂的失态。
“叮咚!”
清脆的电子提示音响起,告诉她已经到达了大楼的顶层。金属门无声地滑开,牧野优姬走了出来,脚踏在柔软得几乎吞没脚步声的地毯上。
是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
在梦里,牧野优姬的思维反倒比在现实中灵敏、清晰不少,这一发现让她有些莞尔,仿佛意识脱离了身体的桎梏,获得了某种自由。她甚至能以一种奇特的视角观察着自己——她的意识,正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在上方悬浮着,冷静地观察着下方那个正在行走的“自己”。她饶有兴致地“绕”着自己的身体打量着。下方的那个“牧野优姬”,面庞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水汽,只能依稀辨认出那确实是自己的轮廓,但细节暧昧不清。然而,身上的服饰却显得格外的清楚,那是自己国中时代的校服,一件米色的水手服,领口系着深蓝色的丝带,搭配着同样颜色的及膝短裙。脚下穿着白色的及踝短袜,和一双擦得干净的棕色便士乐福鞋,鞋面上的金属装饰在梦中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哦,到了。
悬浮的意识看到下方的“自己”在一扇厚重的、深色木质大门前停住了脚步。看着“自己”伸手推开门,牧野优姬的意识也像一缕轻烟,跟着混了进去。
里间是一间椭圆型办公室。
这算什么乱七八糟的......
因为与过去在图片、影像中见过的、世界上那个最著名的椭圆型办公室太过相像,让悬浮着的意识有些难绷,感觉到一种荒诞。她看到下方自己身体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抽动起来,一时之间,让她有些绷不住。
最先强行闯入视线的并非是办公室内部的陈设,而是落地窗外阴郁的天空,与那连绵不绝、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雨。雨水疯狂地砸在厚重的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响亮的“噼里啪啦”声,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急切地拍打着窗户,想要闯入进来。牧野优姬没来由地想象着那冰冷的雨点砸在自己皮肤上的滋味,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很冷吗?”
问询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温和、沉稳,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从容。声音的来源,是坐在落地窗前、那张宽大办公桌后的中年人。
他的语气温和,虽然有着饱经风霜的面庞,但能看出年轻时候的俊朗,带着成熟的气质。不客气的说,是牧野优姬前世想成为的那种帅大叔。
下方的“牧野优姬”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她看到“自己”在对方眼神与手势温和的示意下,有些拘谨地走到办公室中间区域,坐在了一侧看起来柔软舒适的皮质沙发上。随后,那位中年人也从宽大的办公桌后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过来,坐在了对侧的沙发上。
她能清晰地看到下方那个“自己”的脸上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米色短裙的裙摆。
紧张是自然的。
牧野优姬的意识苦笑着,与身体一同望向中年人,看着对方那有些熟悉的脸。
那是一张与好友有着相似眼睛的脸。
“初次见面,牧野同学,你的事我从望那孩子那里听说了。”
只是第一句话,就让牧野优姬的意识也跟着紧张起来,这和自己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对话一模一样,来自回忆的情绪追了上来,甚至让她想要流冷汗。
他是望的父亲。
然后,她听见下方的自己说:
“初次见面,伯父。我可以叫您伯父吗?”
这不是完全一致吗......
悬浮的意识感到一阵无力的恍惚。又旁听了一会儿两人的对话,牧野优姬确认了,尽管见面的场景完全不同,而是在一间咖啡厅里,但对话确实是与回忆中别无二致。
随着对话的推进,下方那个“自己”的紧张感似乎逐渐消退了。她看到“自己”开始变得放松,虽然依旧含蓄,但是开心的与望的父亲说着望的事情,不禁想着自己刚刚的紧张是不是面前的“自己”传导过来的。
哎……
叹息着,牧野优姬的意识暂时不去听关于望的事,转而开始像幽灵一样在宽敞的椭圆办公室内漫无目的地游荡。
她“飘”到墙壁上悬挂的那些画作前,那些画面的内容模糊不清,像是蒙着厚厚的油污。她又“飘”到房间一角,那里立着一面旗帜,旗帜上画着难以理解的扭曲图案。她很快便对这些梦境缺乏逻辑的装饰失去了兴趣,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外的雨。
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透过被雨水疯狂冲刷的玻璃,外面熟悉的街景变得扭曲、模糊,仿佛融化在了水幕之中。那些高楼、街道、远处闪烁的霓虹,都是在望的公寓窗口,每天都能看见的熟悉画面。此刻,在这暴雨的帷幕下,与记忆中的那一天——那个同样下着大雨,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同的日子——的景象几乎要重叠在一起。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传来一阵尖锐的酸楚。她不敢再看下去,慌忙将“视线”移开,重新聚焦回办公室中央,那仍在持续对话的两人身上。
此刻,梦境中的对话似乎已经进行到了某个阶段。望的父亲,那位气质成熟的中年人,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父亲的无奈与担忧,正在温和地诉说,拜托着。
哎呀,到戏肉了......
明明在第一次真实见面时,自己虽然紧张,却还能坦然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为什么到了现在,在梦里,反而连直视对方的勇气都几乎丧失了呢?牧野优姬的意识体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张与望相似的脸,只能被动地听着,听着从下方那个国中生的“自己”口中,再次说出那句曾经她说过的回答:
“虽然我感觉我才是受到照顾的一方……我会努力的,因为望是我的朋友。”
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