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相府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压抑沉重的气息。
最好的医官已经诊视完毕,留下的只有“心神耗竭,忧思过甚,需静心调养,切忌再劳神”的医嘱和几副安神汤药。比干躺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仿佛风中残烛,与不久前在典守室中那个专注睿智的智者判若两人。
无咎站在榻前,凝视着这位呕心沥血以致昏迷的老臣,心中五味杂陈。有感激,有愧疚,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压力。比干用近乎自毁的方式换来的信息,太过惊人,也太过危险。
商容站在一旁,老眼含泪,不住地叹息:“亚相这是……这是为我大商耗尽了心血啊……”
“首相,”无咎的声音有些沙哑,“今夜之事,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分。亚相需要静养,府中一应所需,由宫中直接调拨,派可靠之人伺候。对外便称亚相偶感风寒,需要休憩几日。”
“老臣明白。”商容重重点头。
离开亚相府,回到寂静冰冷的王宫,无咎毫无睡意。他独自一人坐在偏殿中,案上放着那片被严密包裹的黑色玉版,以及商容带来的抄录资料。
“月契”、“狐媒”、“血祀”、“缚约”、“反噬”、“祸延其族”、“血嗣关键”、“先王旧约”……
这些词语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盘旋飞舞,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一个建立在月亮崇拜和狐族力量之上的古老契约?需要血祭来维持?违背则会遭到可怕的反噬,甚至牵连家族?而契约的关键,似乎与“血嗣”,即血脉后代有关?
殷商某位先王,曾与青丘狐族订立过这样的契约?契约的内容是什么?付出了什么代价?又得到了什么?
而如今,九尾狐的出现,是为了延续这个契约?还是因为契约被违背,前来索取代价,降下“反噬”?
黄妃……她是因为无子,无法满足契约中关于“血嗣”的条件,从而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和恐惧,最终走向绝路?还是她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因此被灭口?
费仲和尤浑,他们接触过“祥瑞”白狐和九尾狐,是否也因此沾染了契约的诅咒之力,最终一个惨死一个下狱?尤浑攀咬费仲,是否也是反噬的一部分,让他们自相残杀?
无数种可能性,每一种都指向黑暗而可怕的结局。
无咎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如果猜测为真,那么他所面临的,不仅仅是一个想要祸乱朝纲的妖精,而是一个延续了数百年的、纠缠着王朝血脉的可怕诅咒!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几乎无解的死局!
他再次看向那片被封印的玉版。比干的血激活了它一丝力量,这会不会已经打草惊蛇,让九尾狐意识到他们在调查真相?那个在典守室暗处窥伺的目光,是否就是她的?
她下一步会做什么?加快行动?还是……清除知情人?
比干昏迷了,暂时安全。那商容呢?黄飞虎呢?还有自己?
无咎猛地站起身,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迫使他必须做点什么。
“恶来!”
“臣在!”恶来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
“加派一倍人手,秘密保护商容首相府邸和武成王府!若有任何可疑人物靠近,格杀勿论!”
“再派一队绝对可靠的人,盯紧鹿台暖阁……和宫中所有可能与外界异常沟通的角落!包括……包括那些平日里不起眼的宫女内侍!”他想起了那个失踪的费仲家仆和被窃的黄妃遗物,九尾狐在宫中必然有眼线。
“唯!”恶来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陛下,您自身的安危……”
“寡人自有分寸。”无咎摆摆手。他知道自己可能是最危险的目标,但也是对方暂时不会轻易动的目标。
安排好这些,他重新坐回案前,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抄录的古籍片段。比干付出了巨大代价才换来的线索,绝不能浪费。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抛开恐惧,以纯粹的理性去分析这些破碎的信息。
“血嗣关键”……如果契约需要王室血嗣来维持或完成,那么九尾狐的目的,或许就不是简单地弄死他,而是需要他……留下子嗣?一个具有殷商和王室血脉,或许还融合了狐族力量的孩子?
这个念头让他毛骨悚然。原著的殷郊殷洪?他们的命运……
而“先王旧约”……这位先王会是谁?订立契约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为了换取江山稳固?还是获得某种力量?
他需要知道更多的细节!比干昏迷前那句“此非祥瑞,乃……”后面到底是什么?
无咎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厚厚的抄录绢布上。他拿起笔,尝试着自己去阅读、理解那些晦涩的古文。
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很多文字古老难辨,句式语法也与当代迥异,涉及的大量祭祀、巫傕术语更是如同天书。他只能结合比干破译出的关键词,连蒙带猜,苦苦思索。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
忽然,他的目光被一段极其简略、夹杂在大量祭祀流程记录中的话吸引住了:
“……癸亥卜,争贞:乎妻姚於河,有子?……”
“……壬午卜,宾贞:御於妣己,有孕?……”
旁边还有一段更小的注脚,似乎是后世补充的:“疑与早期祈子血祀有关,然仪轨失传,终不可考。”
祈子血祀?!
无咎的心脏猛地一跳!
结合“血嗣关键”,难道古老的契约,需要某种邪恶的、以血祀为代价的仪式,来祈求子嗣?而这位“先王”,或许就是因为无子,才与狐族订立了这等契约,最终得到了后代,却也埋下了祸根?
而现在的他,同样面临子嗣问题,至少目前没有,是否也因此触发了契约的某种条款,引来了九尾狐?
那么九尾狐的目的,是要帮他“祈子”?还是要用他或者他的未来子嗣来完成契约的最终步骤?
无数的线索和猜测在脑中碰撞,渐渐汇聚成一个模糊却更加恐怖的轮廓。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抓住什么关键的时候——
笃笃笃。
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敲门声,突兀地在寂静的偏殿外响起。
不是侍卫例行巡逻的沉重脚步声,也不是内侍小心翼翼的通传。
而是一种……轻柔的、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仿佛直接敲在人心尖上的声音。
无咎全身的寒毛瞬间竖了起来!
这个时间,这种方式……
他猛地抬头,看向殿门,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门外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