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这座城市，像一座巨大的、湿漉漉的蒸笼。粘稠的空气纠缠着每一寸皮肤，窗外聒噪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像是为某种无法言说的焦躁打着节拍。
林清源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冷光映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片麻木的沉寂。
屏幕上，是一封措辞礼貌、格式标准的电子邮件。
“尊敬的林清源先生：非常感谢您投递简历至我司‘视觉设计助理’岗位。我们仔细评估了您的背景与经历，您的才华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然而，鉴于本次应聘者众多，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您……”
后面的话，他几乎能背出来了。无非是“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希望未来有机会合作”之类的标准废话。这已经是第几封了？第二十八，还是第二十九？他记不清了，这些冰冷的拒绝像秋天的落叶，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他心头，快要将他掩埋。
他移动鼠标，机械地将这封邮件拖进了那个名为“沉舟”的文件夹里。文件夹里，是同样的数十封拒信，像一片片证明他失败的墓志铭。
毕业即失业。这句曾经听起来像是玩笑的话，如今成了钉在他身上的现实。
胃里传来一阵空洞的抽搐。他瞥了一眼书桌角落，那里堆着几个空的泡面桶，浓郁的红烧牛肉味调料包的气味，似乎已经渗透进了这间不足十平米出租屋的每一寸空气，成为他生活的主调。
他站起身，骨骼发出细微的脆响。走到窗边，楼下是杂乱拥挤的“握手楼”巷道，晾晒着的各色衣物像万国旗般悬挂着，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在路边摊就着花生米喝酒，喧哗声隐约传来。这就是他的生存环境，廉价，拥挤，且看不到出路。
孤儿院的经历让他对贫穷有一种刻入骨髓的恐惧。那种捉襟见肘、仰人鼻息的感觉，像一条冰冷的蛇，时刻缠绕在他的心头。他拼命学习，考上大学，以为能挣脱那个漩涡，却发现只是从一个困境，跳入了另一个更庞大的迷宫。
助学贷款的还款提醒短信像定时炸弹一样，每个月准时在手机上引爆。钱包里仅剩的几张纸币，薄得让人心慌。刚才交完这个月的房租，一种近乎赤贫的虚无感攫住了他。
“咕噜噜——”胃再次发出抗议。
他沉默地走回桌边，拿起最后一包红烧牛肉面，熟练地撕开包装，将面饼放进那个印着卡通图案、边角已有些掉瓷的碗里。烧水壶发出沉闷的呜咽，白色的水汽升腾，模糊了他眼前本就迷茫的未来。
冲泡面，盖上盖，等待的三分钟里，房间里只剩下他微不可闻的呼吸和窗外永不停歇的蝉鸣。他打开一个视频网站，首页推送着光鲜亮丽的主播们。游戏区的主播操作犀利，引得弹幕疯狂欢呼；舞蹈区的女孩们妆容精致，在绚丽的背景前舞动身体，收获着数不尽的礼物和赞美。
屏幕上的世界，与他此刻身处的、弥漫着泡面味道的逼仄空间，割裂得像两个平行宇宙。那些欢声笑语，那些毫不掩饰的名利欲望，都离他太遥远了。他只是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旁观者，连羡慕都显得力不从心。
三分钟到。他掀开盖子，浓郁而廉价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拿起叉子，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吃着。面条软塌塌的，除了咸味和味精的鲜，尝不出别的滋味。但他吃得很仔细，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连最后一滴汤水都喝得干干净净。
生存面前，味道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吃完面，胃部的空虚感被填满，但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胸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疲惫、不甘和绝望的情绪。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不是还款提醒，而是室友陈启发来的消息：
“清源，找到工作没？晚上我回来，带点凉菜，整点？”
陈启是他大学同学，也是他目前唯一的社交圈。性格开朗外向，在一家小公司做销售，虽然也辛苦，但至少能养活自己。
林清源看着那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回复。他感激陈启的关心，但此刻，他没有任何与人交谈的欲望。他怕一开口，那压抑不住的负面情绪就会决堤。
最终，他只是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那个名为“沉舟”的文件夹，像一只漆黑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他知道，里面很快又会多一封新的拒信，或者，连拒信都没有，只是石沉大海。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昏暗，他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浸在渐浓的暮色里，像一头被困在牢笼深处的幼兽，舔舐着无人知晓的伤口，前方是望不到尽头的迷雾。
他需要钱，需要生存下去。可路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此刻的他，找不到任何答案。只有胃里泡面带来的些许暖意，和心头挥之不去的、沉重的冰凉，交织成他二十二岁夏天，最真实的底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