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另一端,远离繁华的CBD与高档住宅区,是一片由老式居民楼、廉价出租屋和通宵营业的便利店构成的灰色地带。在这里,时间仿佛流淌得更慢,也更粗糙。
林清源在这里租下了一个仅有十平米左右的单间。房间狭小、陈旧,但足够隐蔽。他用身上仅剩的存款支付了押金和三个月租金,没有与任何人合租,拒绝了任何可能产生交集的社交。
他找到了一份便利店夜班的工作。从晚上十一点到次日清晨七点,在空旷的、只有日光灯嗡鸣的店里,整理货架,清点库存,为偶尔深夜到来的顾客结账。这份工作不需要与人过多交流,不需要展现自我,甚至不需要一个真实的姓名。他用了“林源”这个临时编造的名字,没有人怀疑,也没有人在意。
白天,他拉上厚重的窗帘,将自己隔绝在昏暗的光线里,试图入睡。但睡眠总是不肯轻易降临。一闭上眼,就是游艇甲板上刺目的阳光,是假发被扯落时那细微的撕裂声,是顾云深那双冰冷、失望、仿佛看穿一切却又最终选择无视的眼眸。
“我消失了,不会再污染你的世界。”
这句话成了他日夜咀嚼的苦果,反复提醒着他的卑劣与不堪。他将顾云深压下真相的行为,解读为一种极致的羞辱——一种“你不配让我浪费情绪”的轻蔑。这份认知,比公开的羞辱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开始刻意地忽略自己。吃最简单的泡面或面包,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不再关注自己的外表,任由头发杂乱地生长。他试图抹去“林清源”的存在感,更遑论那个早已死去的“清漪”。
偶尔,在深夜便利店冰冷的收银台后,他会看着玻璃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脸,失去了妆容的修饰,显得有些苍白和憔悴,属于男性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但这并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只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茫然。
他是谁?他该是谁?
没有答案。
身体的异变在悄然发生。最初是声音,在疲惫或不经意时,会不受控制地变细、变轻,他需要刻意咳嗽才能找回原本的声线。然后是皮肤,似乎变得比以前更敏感、更光滑了一些,触碰粗糙的货箱时更容易留下红痕。
他恐慌过,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接受。仿佛这具身体的“错误”,与他整个人生的“错误”是相辅相成的。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念头:也许这样也好,当身体也变得面目全非,那个叫做“林清源”的骗子,就真的彻底消失了。
他将自己放逐到社会的最边缘,用疲惫、孤独和自我否定,筑起了一座无形的坟墓。
他以为,只要他消失得足够彻底,时间终会将一切冲刷干净。
便利店的深夜,寂静得能听见冰柜压缩机启动的嗡鸣。林清源正机械地将新送来的饮料一箱箱搬到货架旁,准备填补空缺。搬动沉重的箱子让他有些气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好,结账。”一个熬夜加班的白领将几罐咖啡和一份三明治放在收银台上。
林清源低着头,习惯性地用尽可能低沉平稳的声音回应:“好的,请稍等。”
他拿起扫码枪,逐一扫描商品。就在他报出总价“一共四十八块五”时,尾音处,那原本刻意维持的声线像是突然断了弦,不受控制地飘高、变细,带着一丝清晰的、与他男性身份格格不入的柔润。
那个音调,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便利店死寂的空气。
白领似乎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了看他。
林清源整个人僵在原地,拿着扫码枪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冰柜里散发的冷气更甚。他猛地闭上嘴,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试图用一声刻意的、粗重的咳嗽来掩盖和“修正”。
“咳……四十八块五。”这一次,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白领没再多说什么,扫码付款后便匆匆离开了。
直到店门的自动提示音再次响起,宣告着空旷的店内只剩下自己一人,林清源才像虚脱一般,松开了紧握的手,后背渗出的冷汗几乎浸湿了单薄的工服。
不是错觉。
这段时间以来,偶尔的力不从心,皮肤异常的滑腻感,还有此刻这失控的嗓音……都不是错觉。
他惶惑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工服之下,那原本平坦的胸膛,似乎……确实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微胀痛的感觉。
一个荒诞而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他冲进便利店后方狭小、带着霉味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用力拍打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
脸色苍白,眼底带着长期失眠的青黑。但除此之外,那张脸的轮廓,似乎真的少了几分以往的硬朗,眉宇间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柔和的脆弱感。甚至连嘴唇的颜色,都仿佛比记忆中的更红润了一些。
这不是他!
这不该是他!
恐慌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应该是一个男人,一个名叫林清源的、普通的、甚至有些失败的男人。可为什么……为什么连身体都要开始背叛他,朝着那个他曾经扮演过的、虚假的方向滑去?
是因为长期的心理暗示吗?是因为那场彻底击垮他的崩溃吗?还是……这就是对他欺骗行为的某种诡异而残酷的惩罚?
他看着镜中这个越来越陌生的自己,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厌恶感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逃离了“清漪”的身份,埋葬了“林清源”的过去,可现在,他却仿佛正在变成一个非男非女的、真正的怪物。
连身体,都在证明着他的“错误”。
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无处可逃。
无论是从顾云深的世界,还是从他自己这具开始失控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