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睁开眼。
世界的声音仿佛被一层厚重的隔膜彻底滤去，先前那藤蔓怪物搅动空气的呼啸、砖石碎裂的轰鸣、以及自己心脏因恐惧和决绝而疯狂擂动的声音，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永恒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视野的焦点最先落在了地面的一洼积水上。水面如镜，倒映出一张脸。
一张……极为陌生的脸。
那是一张可以用“娇俏”来形容的脸颊，线条柔美，五官精致得如同人偶，却毫无一丝血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苍白。
长长的、同样是苍白色的睫毛微微颤动，下方是一双灰色的眼眸，那灰色很奇特，不似天空或岩石，更像是燃尽的余烬，沉淀着无尽的虚无与倦怠。
美，是一种令人心碎的美，仿佛一件即将破碎的、无价的瓷器，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忧郁。
“这是？”
一个轻柔的、略带沙哑的女声从她自己的喉间发出。
森罗莲的意识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触摸自己的脸颊，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戴着灰白色蕾丝手套、纤细得过分的手。
他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身后，那原本已经蓄势待发，即将把他们二人彻底碾碎的藤蔓触手，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它们就那么僵硬地悬停在半空中，巨大的阴影依旧笼罩着这片小小的区域，但那股毁灭性的压迫感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源于生物本能的恐惧。
藤蔓怪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连最细微的颤抖都做不到了。
森罗莲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她所有的心神，都被自己身上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攫取，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源于“美学”的认知风暴。
他低头，审视着自己的“新身体”。
身上穿着的，是一条样式繁复、层层叠叠的洛丽塔风格长裙。
主色调是令人绝望的灰白，那种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与色彩的死寂之色，点缀其上的蕾丝与缎带也是同色系的，唯一的区别只是材质不同带来的些微光泽差异。
裙摆的设计很华丽，却感受不到丝毫属于少女的活泼与明快，反而透着一股浓郁的、仿佛从古老灵柩中散发出的忧郁与病弱气息。
视野的边缘，垂落着几缕苍白如月光的发丝。
他能感觉到，一头同样色泽的长发正披散在自己身后，随着微风轻轻拂动，那触感冰冷而缺乏生命力，就像是上等的丝绸，却没有丝毫温度。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森罗莲的内心，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失望所淹没。
这不是他想要的，这完全不对，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所研究、所信仰、所追求的那个光辉灿烂的“魔法少女”概念，背道而驰。
魔法少女应该是彩色的，是充满希望的象征。粉色代表爱恋，蓝色代表智慧，黄色代表活力……每一种色彩，都对应着一种积极而美好的情感。
可是……灰色呢？白色呢？
这种象征着‘终结’与‘虚无’的色彩，怎么可以出现在魔法少女的身上？这简直是对他毕生追求的“美学”最恶毒的亵渎。
当他将注意力从外在转向内在时，一种更加深沉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体内正涌动着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力量，那力量古老、深邃，带着一种仿佛能将宇宙都归于沉寂的恐怖威能。
然而，这股力量的本质，却是冰冷的、死寂的，充满了毁灭与终结的气息，其中没有一丝一毫他所憧憬的、属于“爱与正义”的闪光。
它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不是在创造，而是在吞噬，不是在守护，而是在抹消。
好熟悉……好讨厌……
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排斥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厌恶这股力量，就如同厌恶着某种与生俱来的、无法摆脱的诅咒。
“这是一个……失败的作品。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的魔法少女。”
就在他对自己这副“不符合美学”的姿态，对自己体内这股“错误”的力量感到极致厌恶的瞬间。
那股庞大而熟悉的力量，仿佛被这股强烈的情绪所触动，终于冲破了那道由他亲手设下的、历经了十六年岁月的坚固封印。
“轰——”
无数被遗忘的记忆碎片，并非连贯的画面，而是化作了最原始的感官冲击，以一种蛮横而不讲理的姿态，疯狂地涌入他此刻的脑海。
指尖传来触摸冰冷神座的触感……耳边响起神座应声而碎的悲鸣……眼前闪过被强行撕开的时空裂缝，以及那背后吞噬一切的绝对虚无……一个女人充满绝望与疯狂的最后尖叫……
永恒的生命，重复的争斗，无聊的轮回……以及，那个名为“摩络”的、混沌魔神的名讳。
他，想起来了。
所有的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十六年前，他厌倦了作为魔神的永恒与虚无，亲手封存了所有的记忆与力量，将自己的本源投入这个低魔的、看似有趣的世界，期待着一场能为自己带来些许波澜的、截然不同的人生体验。
然而，命运，或者说他自身的本质，却以一种最残酷、最讽-刺的方式，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厌恶的，正是他自己。
他逃避的，终究如影随形。
他所追求的光明，最终，却只能从他自身那最深沉的黑暗中诞生。
这是何等荒谬、何等失败、何等令人作呕的“剧本”。
“嘶……”
一声微弱的、带着痛苦意味的抽气声，将森罗莲从记忆的洪流与自我厌恶的漩涡中惊醒。
他转过头，看到那只藤蔓怪物的主体，似乎终于从那股源于生命位阶的绝对压制中挣脱了一丝。它庞大的身躯微微颤动着，似乎想要收回那些僵直的藤蔓，然后逃离这个让它感到前所未有恐惧的地方。
森罗莲，或者说，此刻已经完全觉醒的混沌魔神摩络，用那双忧郁的、仿佛看透了万古的灰色眼眸，静静地看着它。
眼神中没有了属于“森罗莲”的恐惧与紧张，也没有寻常魔法少女面对敌人时的警惕与战意。只有一种纯粹的、高高在上的、仿佛在看待一件弄脏了自己视野的垃圾般的……嫌恶。
他轻轻地、甚至有些不耐烦地，抬起了那只戴着蕾丝手套的右手，对着怪物的方向，随意地挥了挥。
就像是要拂去眼前恼人的飞虫。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绚丽夺目的光效，甚至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那只刚才还不可一世，将整栋楼房都侵蚀殆尽，轻易掀翻街道的庞大藤蔓怪物，连同它那纠结缠绕的根须、狰狞扭曲的形态，以及它本身的存在概念，都在这一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了。
它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前一秒还占据着视野的庞然大物，后一秒就变成了一片虚无的空气。
被它破坏的楼体残骸轰然落下，激起大片的烟尘，仿佛在证明它从未存在过。
巷口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隐约的警笛声，证明着刚才的骚乱并非幻觉。
做完这一切，森罗莲缓缓放下手。他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正用一种混杂着震惊、迷茫、恐惧与一丝……难以置信的崇拜目光看着自己的少女。
最后，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副“失败”的姿态。
灰白色的长裙，忧郁的表情，以及那股连自己都感到厌恶的、属于混沌与终结的力量。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了自嘲与讽刺的笑容。
然后，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出了觉醒后的第一句台词：
“……真是，最糟糕的‘首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