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瑶颤抖的身体终于安静了几分。
刚才她丢出去的药粉,在对方玄色的衣袍上留下了大片扎眼的痕迹——至少证明了眼前的“大师兄”是有实体的,不是纯粹的幻影。
即便如此,她那小小的手掌依然死死攥着刚摸到的药杵,指节发白,一脸“极度不信任”地紧盯着他,像一只受惊过度却还要强装凶狠的幼兽,试图用炸毛来虚张声势。
辰月煌经受过白天的全方位“现代文明洗礼”,深知在此等情境下,一味强调“我是我”纯属浪费口水。
任何苍白的言语,都比不上无可辩驳的铁证。
他干脆利落地整理了下衣摆,甚至没有去拂拭袍子上那些狼狈的药渍……就这么直接盘腿,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芍瑶又是一颤,药杵举得更高了,仿佛在说“你再过来我就敲碎你的龙头!”
然而…
“你…曾经…”他开口,那缓慢卡顿的语调,在此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偷拿…师尊私藏…的百花酿。”
语言,不愧是可以直接破防的灵魂武器。辰月煌出口的第一句话,就像一支精准的利箭,“噗嗤”一声射中了芍瑶的心巴。
她瞬间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漏了一拍,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去。
“你说…”辰月煌越说,感觉那僵硬的舌根都似乎灵活了一丝,完全没注意到芍瑶骤然石化的“异样”,“要拿去…研究新丹方…”
“结果…”他用手拍了拍身下的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在此地…醉倒。”
芍瑶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当时…大哭大闹…”辰月煌的话语无情地持续推进,并在此处来了一个致命的转折,“而且…紧抱着师兄的腿…你说…”
“此…生…非师兄不…”
“啊啊啊——住口!!!!”
芍瑶罕见地破了防,连画风都崩坏了。声音不大却包含着极其复杂的、社死级别的羞愤!
那根饱含她社恐怒气的药杵,带着破风声就砸了过来!辰月煌不躲不闪,只听“咚”一声脆响,药杵精准命中他的额角,然后……被硬生生弹飞了!
辰月煌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仿佛只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反观芍瑶,整张脸已经涨得通红,连深绿色龙角的尖端似乎都透出了可疑的粉色。刚才的恐惧被一种极致社死的羞愤彻底覆盖。
她手忙脚乱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又因为腿软差点摔倒,最后只能手脚并用地往后蹭,试图离那个面无表情、却疯狂爆她黑历史的“魔念”远一点。
“你你…你你你……不要…不要再说!”她语无伦次,眼镜歪到了一边,连自己是个社恐都忘了,满脑子都是“他怎么会知道!这种黑历史为什么魔念会知道?!这不修真!
辰月煌看着她这激烈的反应,金色竖瞳里极快地掠过一丝近乎“得逞”的神色。
很好,反应非常真实。
恐惧会让人退缩,但羞耻……尤其是这种尘封已久、恨不得烂在肚子里的回忆,往往更能刺穿心防…这是玄元神君当年教的。
他维持着盘坐的姿势,慢条斯理地补上最后一刀,语速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精准打击的残酷:“你当时……整个人…挂在师兄身…”
“信了!我信了!信了还不行吗!”芍瑶猛地抱住自己的脑袋,疯狂摇头,葱绿色的长发糊了一脸,像个失控的绿色拖把精,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崩溃的哭腔。“别说了…求你了…”
同时,一个荒谬又让她心脏狂跳的念头,如同石缝里挣扎出来的嫩芽,颤巍巍地探出头——他,真的是……那个失踪了一千年的大师兄?
她小心翼翼地,从凌乱发丝的缝隙里,偷偷打量坐在那里的男人。
玄色衣袍,古朴而陈旧,尤其是那银白色的头发中,夹杂着特殊冰魄灵力而浮现出的月白色发丝…
以及,那纯粹、浩瀚、带着龙族威仪的冰冷……阴邪诡谲的魔气,真的能模仿出这种本质吗?
辰月煌见她眼神动摇,知道时机已到。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丝极细、却无比纯粹的湛蓝色灵光,如同拥有生命般在他指尖汇聚、流转,散发出熟悉的、让她炼丹时无比安心的寒意。
“师尊……曾言。”他操控着那缕独一无二的灵光。
“你炼丹…心急救切…火候…易躁。”
“让我…以此本源寒气…助你…平衡药性。”
话音未落,那缕湛蓝灵光已轻飘飘地飞向屋子中央那尊古朴的丹炉。
“叮——!”
一声清越如冰玉交击的轻响传来。丹炉表面,瞬间覆盖上一层均匀剔透的薄霜,炉内隐约传来药液精华被极致锁住、趋于完美平衡的清鸣之声,接着飘出缕缕奇特的金色烟丝……
这正是她当年苦苦追求而不得,最终由大师兄与她试验了无数次才成功的、独属于他们两人的辅助炼丹法门……
芍瑶的瞳孔骤然收缩。
心中的天平,在这一声清鸣中,彻底倾斜、轰然倒塌。
恐惧的坚冰碎裂,露出的,却是更汹涌的、积压了千年的委屈、茫然和不敢置信的洪流。
“你……你真的是……”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缓缓放下捂着脑袋的手,眼镜后那双大眼睛里迅速积聚起厚重的水汽,视线一片模糊,“大师兄?”
尽管辰月煌想给出一个安抚的、类似“微笑”的表情。
可惜,这个动作对于面部肌肉僵化的他来说,堪比登天。最终,他只能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嗯。”
然而,就是这一个字,如同终于拧开了紧闭千年的阀门,芍瑶的眼泪瞬间决堤。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压抑到了极致、终于找到唯一宣泄口的、无声的崩溃。
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砸在她脏兮兮、宽大的袍子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痕迹。
她瘦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看起来可怜得像一只被遗弃了太久,终于找回主人的小兽。
“一……一千多年了……”她哽咽着,语无伦次,积压的情感找到了出口,话语混杂着泪水汹涌而出。
“你到哪里去了……大家都说你死了……说你不要我们了……说你可能堕魔了……为什么……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呜………”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这一千年的孤单、害怕和委屈全都哭出来。
辰月煌刚开始还有些困惑。三十三年而已,虽说对凡人漫长,但对修行者,尤其是龙族,何至于此?四师妹的心性,何时变得如此脆弱了?
直到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最关键、最荒谬、最不可能的词——
“……一……千……年?”
他缓慢地,一字一顿地重复,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艰难地挖掘出来。
“呜…是啊…”芍瑶哭得迷迷糊糊,下意识地回应,还用力点了点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整整…一千多年了……师兄,你…”
他盘坐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外人看来辰月煌似乎是不为所动,实则他的内心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龙魂都在震颤。
这不应该啊,自己在冰室之中,明明只感受到了三十三载春秋轮回。
“煌…月煌…”一声熟悉的、微弱的呓语,如同风中残烛,传入了他的脑中,令他瞬间回头。
那缕在丹炉上方如同烛火般摇曳的微光,此刻居然真的开始不稳定地颤动起来!
方才他只是假借神君神识之名才骗得芍瑶开门…联想到她说的魔气,辰月煌不禁警惕起来,龙瞳中金芒闪烁。
“冰室…一日…”
微光的声音与神君分毫不差,确实与自己在冰室里的那一缕出自同源!他看向芍瑶,发现对方依旧沉浸在哭泣中,丝毫没有表现出听到神君声响的惊喜——这缕神识的传音,似乎只有他能听见…
“外…界…一月…”
辰月煌感觉自己的龙魂仿佛被这几个字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理性在疯狂嘶吼:荒谬!时间法则岂容如此儿戏!
另一半却是冰冷的现实:宗门的废墟、陌生的言语、师妹千年的泪眼……这一切都在无情地佐证着这个荒谬到极点的真相。
冰室一日,外界一月。
他在那极寒地狱中苦熬了三十三载,以为只是短暂的离别。殊不知,头顶的人间早已斗转星移,故土化尘。
三十三年,对龙族而言不过是一次稍长的闭关。
可若以月计……三十三载,便是近四百个月。
外界,已悄然流逝了近四百个寒暑?
混乱的思绪如同暴风雪在他脑中席卷。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冰封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现在不是纠结精确数字的时候,重点是——他失去了整整一个时代。
他抬头,金色竖瞳死死锁住那缕颤动不休的神识微光,试图捕捉更多信息。
可那光芒在传递出那关键的八个字后,便迅速黯淡下去,变得比之前更加微弱,仿佛刚才的“开口”已耗尽了它最后的气力。
或许是自己方才的寒气助芍瑶炼成了什么东西,短暂的激活了玄元神君留下的神识,它才会醒过来告诉自己这残酷的真相。
“你…”辰月煌面对着角落里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家伙,那千年未动的心湖泛起了细密的涟漪。他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能干涩地挤出三个字:“辛苦了…”
“不…不…大师兄…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想起来丹炉上的那缕碎片,那是她能坚持一千多年独自坚守在这里唯一的支柱。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指着那缕微光:
“我,我找到了师尊留下的东西…一定…一定有办法,只要能重塑仙躯…大家一定会回来…”
她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拉着辰月煌的衣袖,眼睛死死盯着那缕微光。“师尊…师尊一定能回来的!”
他沉默了…玄元神君当年把自己领进门的时候就告诫过他:“逆天而行不可为,乃是对自然不敬…”
如今自己的师妹,居然为了一个几乎无法完成的目标,把自己足足关在这里一千年,用机械般的炼药来麻痹自己……
他看着芍瑶那混合着希望、绝望与千年孤寂的眼神,那句“愚昧”或“固执”的评价,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只是抬起手,用那依旧冰冷的、却放轻了力道的指尖,极其生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此事…需…从长计议……”
他看着芍瑶镜片中倒映着的炉火,那摇摇欲坠的希望之火,终究不忍此刻将其掐灭…
就先让她,暂时抱着这份念想吧…
当务之急,应该是收集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