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之内,仿佛是另一个被埋葬的世界。
通道的景象在稳定与崩坏间交替。
一些地段异常稳固,青石板上裂纹稀少,空气中甚至残留着一丝清霖真人温和的净化之力;
而另一些区域则如同被巨兽蹂躏过,地面龟裂,墙壁上布满触目惊心的抓痕,紊乱的魔气如同污浊的雾气缓缓流淌。
其中夹杂着无数细碎、疯狂的呓语,折磨着人的神经。
“走这边。”
邱拾方此刻成了队伍绝对的核心。他手持那柄微微发光的摸金铲,眼神锐利,时而敲击墙壁倾听回响,时而蹲下观察地面上几乎难以辨别的痕迹。
专业的素养让他暂时压下了对石清师叔祖和周围环境的恐惧。
“注意脚下,这三块石板是虚的,踩错了我也不知道会发生啥。”
“前面转角,头顶有塌陷风险,都贴墙根走,脚步放轻!”
他的指引清晰准确。石清师叔祖与璇卿一左一右,如同门神。
偶有从裂缝中钻出的、凝成触手状的魔气,石清往往只是漠然地张口一吸,便将其吞噬殆尽,喉间发出低沉的吞咽声。
璇卿则剑出如龙,贴着符箓的驱魔长剑将漏网之鱼尽数斩灭,剑光闪烁,映照着她冷冽的侧脸。
秦逸卿跟在邱拾方身后,看着周遭破败与安宁交织的景象,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不时低声讲解,语气温和却难掩沉重:
“这边……原本是‘安魂殿’,用以安抚最为狂躁的战士残魂,如今却……”
“那道裂痕,是百年前一次魔潮冲击所致,师尊花了很大力气才修复……现在又……”
他的声音在墓道中回荡,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行进间,璇卿忍不住开口,问出了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
“秦首席,望仑仙宗既是清霖真人所创,为何宗门典籍中,关于天魔之乱的记载如此……简略?”
秦逸卿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悲悯:
“不是简略,只是师尊……或者说,是我们,看清了那场战争的‘本质’。”
他望向墓道深处无边的黑暗,眼神空洞。
“史书记载,天魔之乱末期,魔神一道意念便可侵蚀千里,挥手间山河倾覆。”
“在那样的绝对伟力面前,寻常修士的阵法,凡人军队的冲锋,就像……暴雨中的萤火,光芒或许悲壮,却转瞬即逝…”
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基于残酷事实的、认命般的平静。
“最终的结局,从来只取决于烈日与皓月能否驱散乌云。”
“是玄元神君,是巳煜神将,是他们这等层次的存在,燃烧自身化作了照亮长夜的光。而我们……”
他微微摇头,带着苦涩。
“萤火之光,再如何汇聚,拼尽所有,也无法改变黑夜的本质。记录太多,除了徒增后人的无力与恐惧,又有何益?”
“你这是什么意思?!”
璇卿猛地停下脚步,胸脯因怒气而起伏。
“照你这么说,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他们付出的牺牲就毫无价值了吗?!”
“并非没有价值。”秦逸卿看向她,目光温和却如同磐石般固执。
“他们的勇气值得赞扬,但若要真正终结乱世,拨乱反正,需要的……是足以凌驾于一切灾祸之上的、绝对的‘力’。”
“唯有拥有那般足以重塑规则、定义秩序的力量,才能带来真正的、永久的和平。”
他话锋一转,言语如刀。
“否则,再多萤火的牺牲,也只是一场……悲壮的徒劳。”
这番彻底否定集体努力的言论,让旁边的邱拾方都感觉后背发凉。
“不是这样的!”
璇卿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她握紧了剑,眼中燃烧着被冒犯的火焰。
“我们璇家祖上也曾跟随玄元神君征战天魔!族谱记载,当年璇家上下三百余口,死伤超过四分之三!我的高叔祖更是为掩护一支凡人迁徙队,力战而亡,尸骨无存!”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随即被更坚定的怒火覆盖。
“可直到现在,璇家,至今无悔!”
“所有征战的人都知道,再耀眼的光,也需要有人去点燃火种,需要无数人前赴后继,拼死坚守直至黎明!”
“玄元神君绝非独自在战斗!他正是站在了由无数萤火汇聚而成的星河之上,才能爆发出照亮纪元的光芒!”
“你就靠你这一张嘴,轻描淡写地,就否定了多少人的努力!忽略了多少人用生命践行的信念!你说的是人话吗?!”
邱拾方被震撼了,不只是惊叹于修仙者的寿命,更是对那沉甸甸的牺牲。
面对质问,秦逸卿只是平静地摆了摆手。
“我很敬佩璇家的牺牲,真的。”他的语气听不出波澜,“但,理性地看,我只有一个问题。”
他目光扫过众人。
“如果,就在此刻,天魔之乱重演,魔神再度降临。”
“试问,天地间,还会有第二个愿意牺牲自己、并且有能力‘终结’一切的‘玄元神君’吗?”
“你们坚信的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还有当年面对天魔之乱的勇气么。”
这个问题如同冰水浇头,让璇卿瞬间语塞。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冷酷的假设面前都显得苍白。
秦逸卿没有等待答案,话语如同冰冷的判词:
“没有。”
“所以,这个世界脆弱而危险的平衡,随时可能崩坏。我的观点不变——能否重塑命运的,只能是凌驾于一切的、绝对的‘存在’。”
“这就像……蚂蚁的王国再繁荣,在孩童无意的一脚下也会灰飞烟灭。除非有一只与其同等体量的‘蚂蚁’。”
他的比喻残酷而直观,带着令人绝望的“理性”。
就在这理念冲突让气氛降至冰点时,前方的邱拾方突然发出压抑的低呼:
“等等!前面……有东西!”
众人立刻戒备。穿过一道崩塌的拱门,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也让所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片巨大的地下空间中,漂浮着无数微弱、洁白的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虫。
光点之下,是影影绰绰的、半透明的身影…
他们身穿着千年前不同制式的残破铠甲,手持锈蚀兵器,有的相互搀扶,有的安静坐着,仿佛在凝望不存在的星空。
这些是天魔之乱中,牺牲将士与修士的残魂。
“做好准备!”璇卿举起长剑,声音紧绷。
这些毕竟是当年被魔气侵蚀的先辈,谁也不知道,千年之后,他们是会保持最后的清醒,还是早已化为只知杀戮的怪物。
那些残魂,缓缓地、无声地“看”了过来。
没有预想中的疯狂攻击,也没有凄厉的嚎叫。
一种沉重的、跨越千年的寂静笼罩了整个空间。
率先有所动作的,是一个人族将军。他的半身已经被魔气侵蚀的面目全非,甚至可以透过这一边看到另一侧。
他空洞的目光落在璇卿镇魔司的制服上,似乎是在打量…
然后,他抬起扭曲变形、依稀能看出是手掌的部位,努力而笨拙地,向处于震惊中的璇卿…
行了一个残缺不全、却依旧能看出庄重意味的军礼。
没有声音,但一股微弱的精神意念,如同风中残烛,传递到每个人的心中:
“后方……百姓……撤完了吗?”
仅仅一个残念,跨越千年,不问自身存亡,只问他们用生命守护的,是否安然。
璇卿的剑,瞬间垂下了几分。她鼻子一酸,挺直脊梁,郑重回应:
“山河犹在,烟火寻常!前辈,你们守护的,都安好!”
人族将军没有回话,而是低下了头。
“是…我的错……”
那意念中翻涌着最后的画面:
一道未能挡下的魔光,一片在身后消逝的哭喊。将士们守护山河,却永远困在了未能守护的某一刻。
璇卿看出来了,他并不是在对自己说话,而是在对那看不见的人,那个时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