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银龙宫殿那间虽然奢华却无异于精致囚笼的房间里待了数日后,凯伦感觉再不透透气自己就要被无形的压力和对未知的焦虑压垮了。更重要的是,莉莉丝开始表现出对窗外世界日益增长的好奇,常常扒着窗沿,用亮晶晶的琥珀色眼睛望着花园里流淌的光带和发光的植物,小脸上写满了向往。
“好吧,小冒险家,”凯伦揉了揉女儿的银发,下定决心,“爸爸带你出去逛逛,就一会儿。”
没有现成的婴儿车,他只好自己动手。找来了一些奥菲莉娅派人送来的、柔软如云朵却异常坚韧的云绸边角料,又拆解了几件房间里用不上的、闪烁着微弱能量的魔法装饰品,凭着过去战场上修理装备的经验和一点点灵感,笨拙地拼凑出一辆看起来有些古怪但还算结实的简易婴儿车。他将车内铺上厚厚的软垫,小心翼翼地把兴奋得直摇尾巴的莉莉丝放了进去。
宫殿附属的花园远非人类世界任何一座皇家园林可比。这里的土壤本身就在散发着柔和的、如同星尘般的微光,踩上去有一种奇特的弹性。形态各异的晶态植物构成了主体:有如同蓝宝石雕刻而成的灌木丛,叶片碰撞时会发出风铃般的轻响;有蜿蜒攀附在廊柱上的发光藤蔓,流淌着彩虹般的液态光泽,仿佛有生命在内部流动;有巨大的、如同月亮般散发着柔和银辉的荧光蘑菇,投下令人心安的光晕;甚至还有在空中缓缓漂浮的、如同水母般的透明花朵,洒下带着清甜香气的光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生命能量,每一次呼吸都让人心旷神怡。
莉莉丝坐在她简陋却充满父爱的座驾里,睁大了眼睛,小嘴张成圆圆的“O”形,发出惊叹的咿呀声,那条覆盖细鳞的小尾巴快活地拍打着车椅,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了最纯粹的好奇与喜悦。
凯伦推着车,漫步在这梦幻般的光影交错之中,连日来的紧绷神经似乎也在这奇异的安宁与美丽中稍稍放松了些许。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踏足尼伯龙根的土地,亲身感受这个世界的呼吸,而非仅仅是透过一扇窗户去窥探。虽然身份是囚徒,但此刻抱着女儿,感受着这份超乎想象的壮丽,心底竟也生出一丝奇异的平静。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从小径的另一端转出几位衣着光鲜亮丽的龙族青年男女。他们的服饰华美而张扬,用料珍贵,设计繁复,清晰地彰显着其主人的高贵身份。年轻的脸庞上带着龙族特有的、介于傲慢与自信之间的神情。他们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锁定了凯伦和他推着的、与周围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简易婴儿车,以及车里那个有着银色龙角和尾巴的混血小龙女。
毫不掩饰的鄙夷、毫不收敛的好奇、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如同实质般投射过来。
“看哪,我当是什么稀罕物呢,”一个穿着翠绿色鳞甲短裙、额心生着一对碧玉般剔透龙角的少女率先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刺耳的尖细,她用纤长的手指掩着嘴,仿佛在说什么有趣的笑话,“原来这就是女王陛下从哪个不毛之地带回来的‘同族’?这副寒酸模样,真是……啧啧。”
她旁边的同伴,一个身材高壮、肤色呈现古铜色、有着暗金色狰狞龙角的青年,抱着双臂冷哼一声,目光扫过莉莉丝时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何止寒酸,还带着那个……不明不白的小杂种。真不知道陛下当初是怎么想的,居然允许这种低劣的血脉玷污银龙宫殿的纯净。”
凯伦的拳头在身侧瞬间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土著人格的怒火如同被点燃的油桶,轰地一下腾起,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但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气息仿佛也带走了部分灼热的愤怒。为了莉莉丝,他绝不能在这里动手,那只会带来更糟糕的后果。他强行将怒火压回心底,只是身体变得更加紧绷。婴儿车里的莉莉丝似乎感受到了这股不友善的气氛,停止了咿呀学语,小手不安地抓紧了凯伦的衣角,琥珀色的大眼睛里透出一丝怯生生。
这时,一位被众人隐隐簇拥在中心的青年越众而出。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银白色华丽礼服,礼服上用秘银丝线绣着繁复的家族纹章,相貌称得上英俊,但那双与奥菲莉娅有几分相似的银白色眼眸中,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倨傲与轻蔑。他额侧的龙角形状优美,色泽纯正,与奥菲莉娅的如同同源之玉,彰显着其纯正而高贵的银龙血脉。凯伦模糊记得老仆格鲁姆曾偶尔提及,这位名叫莱斯特的年轻银龙,其家族在龙族议会中地位显赫,且一直渴望能与女王一脉结合,以巩固权势。
莱斯特上下打量着凯伦,那目光如同在审视一件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却妄想混入珍宝馆的劣质赝品,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弧度。
“我当是谁弄出这么大动静,原来是你。”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仿佛与对方说话都是一种施舍的优越感,“听说你用了些不上台面的手段,才侥幸得到了陛下的垂青,得以留在她身边?哼,真是我族之耻。我若是你,早就羞愧地自行滚回那鸟不拉屎的乡下角落了,而不是在这里碍眼,甚至……”他的目光嫌恶地扫过婴儿车,“……带着这个不该存在的证明招摇过市,徒增笑柄。”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冷匕首,精准地刺向凯伦最敏感的部位——他的身份、他的尊严、他作为父亲的软肋。为了莉莉丝,他不能动手,但并不意味着他要默默忍受这肆无忌惮的羞辱。
凯伦抬起头,迎着莱斯特那充满轻蔑的目光,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一种经历过无数生死战场、看透人性幽暗后沉淀下来的冷冽与平静。
“阁下对我如此关怀备至,连在下的出身来历和这点微不足道的私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真是令人受宠若惊。”他的声音平稳得出奇,却像光滑的冰面下流动的暗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就是不知,阁下这份过度的‘关心’,究竟是出于对女王陛下的一片赤诚忠心,还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莱斯特那瞬间绷紧的英俊脸庞和闪过一丝慌乱的眼神,“……出于某种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酸葡萄心理?”
莱斯特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像是被人当众揭穿了最隐秘的心思,恼羞成怒地低吼:“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是否胡说,阁下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凯伦语气依旧平淡,却像最老练的猎手,一步步将对方逼入死角,“另外,关于莉莉丝的存在是否‘应该’,这似乎也轮不到阁下来置喙。这是女王陛下的意志与决定。还是说……”他微微挑眉,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具压迫感,“阁下认为自己已经有资格,可以代替女王陛下,来裁决银龙宫殿内部的事务了?”
他用对方最看重、也最不敢逾越的阶级和权威,轻巧而致命地挡回了所有恶毒的攻击,并将一顶“僭越”的帽子悬在了对方头顶。莱斯特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指着凯伦的手指微微颤抖,却憋不出一句有力的反驳。周围那些原本起哄的龙族青年男女也一时噤声,面面相觑,气氛变得极其尴尬和僵硬。
就在这僵持不下、几乎要凝固的时刻,一股庞大而无形的威压骤然降临,如同万丈冰山轰然压顶!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花园里原本欢快流淌的光带、歌唱的铃兰都瞬间安静了下来,仿佛在畏惧着某个存在的怒火。
奥菲莉娅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园的入口处,正缓步走来。她今日显然并非闲适游玩,而是穿着一身极其正式庄重的银蓝色宫装,长裙上镶嵌着无数切割完美的钻石,如同将夜空星辰披在了身上。银白的长发被精心挽成高贵的发髻,露出线条优美白皙如玉的脖颈,发间点缀着冰晶般的头饰。她整个人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冰冷到极致的美感,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在场所有龙族的心跳上。她的目光先是如同冰锥般刺向莱斯特一行人,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里面翻涌着清晰可见的风暴。
“谁允许你们在此喧哗?”她的声音并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龙族的耳中,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仿佛能将灵魂冻结,“惊扰本王…本王的幼崽休息?!”
那极其细微的、几乎是本能般的改口——“本王”到“本王的幼崽”——极其短暂,却像一根最柔软的羽毛,精准地搔过了凯伦内心最不设防的角落。
莱斯特等人慌忙躬身行礼,刚才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惶恐不安。莱斯特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试图解释:“陛下,请您息怒,我们只是……”
“闭嘴。”奥菲莉娅冷冷地打断他,声音没有任何提高,却带着绝对的命令意味。她的目光转向凯伦和那辆简陋的婴儿车,眉头不悦地蹙起,又恢复了那副惯常的、极其嫌弃的口吻:“还有你!待在这里惹是生非吗?还不快带着她回去!以后没有本王允许,不准再随便出来!”
虽然语气恶劣得像是在驱赶什么脏东西,但那显而易见的维护之意——她是在用这种方式驱赶他,更是在驱散那些找麻烦的龙,保护他和莉莉丝——让凯伦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他看了一眼那位冰冷的女王,低声说道:“…多谢陛下解围。”
奥菲莉娅却像是被这句道谢烫到一般,猛地别过头去,只留下一个线条优美冰冷的侧脸和那微微泛起、与她周身冷冽气质极不相符的淡淡红晕的耳尖,语气更加恶劣地冷哼道:“……多事!快滚!”
莱斯特等人如蒙大赦,又带着不甘和怨愤,悻悻然地迅速告退离开,临走前不忘向凯伦投去混杂着嫉恨和警告的凶狠眼神。
回到房间后不久,老仆格鲁姆照例送来晚餐。他摆放餐具的动作一丝不苟,沉默依旧。就在他准备退出去时,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那干涩平静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了一句:“莱斯特少爷被陛下罚了禁足半月,反思言行。陛下还明确下令,任何龙族,不得以任何理由,骚扰莉莉丝小姐及其…照料者。”
说完,他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安静地躬身退出了房间。
凯伦怔在原地,看着桌上精致的食物,心中对那位永远摆着一张冷脸、说话能把人气死、行为却总是透着一股别扭关怀的女王,观感开始产生更加微妙的变化。她似乎…真的并不像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冰冷和不近人情。这份认知让他感到困惑,也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夜晚如期而至。经历了一天的波折,凯伦感到身心俱疲,很快沉沉睡去。然而睡眠并不安宁,梦境光怪陆离,破碎而压抑。最终,梦境定格在了一片荒芜熟悉的战场上——焦黑的土地冒着青烟,破碎的兵器散落四处,天空阴沉得仿佛要塌下来,像极了记忆中被鲜血与绝望浸透的悲恸山谷。泰瑞斯的身影在远处渐渐模糊消散,充满了不真实感。而在他面前的地上,赫然插着那枚不祥的、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黑色龙鳞饰物!
突然,那枚静止的饰物猛地裂开!无数粘稠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着的暗影触须从中疯狂钻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绕住他的脚踝!那触感冰冷滑腻,带着死亡的气息,直窜头顶,要将他拖入那裂口后方无底的、散发着绝望嘶嚎的黑暗深渊!
“呃!”凯伦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胸腔,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和后背。他大口喘着气,试图驱散那萦绕不去的冰冷恐惧。
清冷的月光透过巨大的琉璃窗洒入房间,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在那月华照亮的地板上,靠近他床榻边的地方,一枚物品正静静地反射着幽暗的光芒。
凯伦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猛地收缩。
那枚本该被严严实实包裹着、藏在衣柜抽屉最深处的黑色龙鳞饰物,此刻正安然地、仿佛一直就呆在那里一般,静静地躺在他的枕边,等待着它的主人从噩梦中归来,与它重逢。